金英夏:「韓流」這種東西真的存在嗎?

在日劇中,人與人的距離很遠,但在韓劇中卻非常近,角色會說些不該說的話,每隔五分鐘就大吼大叫,深入干涉別人的事情。


文|金英夏
譯|陳思瑋

 

  別說韓國文學是韓流了,最近反而是要問「如何承受蜂擁而至的日流」,仔細分析的話,在韓國當作家不僅要面對來自日本的對手,還要面對來自全世界的作家,巴西作家保羅.柯爾賀(Paulo Coelho)進來了,法國小說家貝納.維貝(Bernard Werber)進來了,村上春樹也進來了,所以我們的文學已處於全面的FTA(自由貿易協定)的狀況,也沒有影視配額之類的制度來保護。

 

  而且引進外國文學比跟韓國作家邀稿來得容易,直接買版權回來就行了,沒必要和作家私下見面請客喝酒,也不用諂媚討好,直接在市場上交易就行了。韓國從一九九六年加入伯恩保護文學和藝術作品公約後,重複翻譯的情形不再,翻譯作品也完整受到著作權法保護,出版社開始正式投資翻譯,結果翻譯品質就提高了。因此,韓國的作家可以說是在全面市場開放的狀態下,與外國作家展開激烈的競爭,換句話說,小說市場上沒有「貿易壁壘」。

 

  思考一下「韓流」的「流」字,眾所皆知「流」這個漢字是代表水流,自然就會讓人想到「滿溢」、「氾濫」、「湧出」等詞彙,「三國志潮流」、「日本文學氾濫」、「韓劇席捲日本列島」等的說法都會讓人聯想到激流的樣子。因為這些表達方式,我想像中的國家文化就像被堤防堵住的水池一樣,如果日本這個水池的水位升高水就會流入韓國,反之韓國這個水池溢出的東西就會流進日本或中國。這個隱喻的優點在於它既簡單又熟悉,應該任何人都能輕易理解。

 

  但是我懷疑這個隱喻是否真的適合代表文化的潮流,取代「流」這個字,我想提出另一種「文化突變」的隱喻。這些文化突變與國境、國家、文化傳統等無關,而是都出現在某種潮流的交匯處,對自身文化傳統的熱愛逐漸變模糊時,我們對外來文化的排斥感較小,我認為消費傾向高的地區會出現某種文化變種,這些突變誕生於文化十分「髒亂的環境」中。在青鶴洞這種文化清淨地區是不容易出現的變種的,像香港、釜山、紐約等地方,還有這場研討會的舉辦地點仁川也是適合突變出現的環境。

 

  我認為義大利式西部片和一九八○年代香港黑幫電影也是一種文化性突變,有些奇怪的東西結合在一起,電影公司的這種奇特變種就像潮水一樣,跨越國境流入中國、流入臺灣,又突然來到韓國,影響了很多電影導演。遠在加州的錄影帶店店員昆汀.塔倫提諾(Quentin Tarantino)也被香港電影迷住,在成為導演之後他拍出《追殺比爾》這種奇特的電影,既像日本電影又像中國電影,但從某個角度看來又像美國電影。文化突變不僅是越過國境進入鄰近國家,其實是透過飛機、網絡、錄影帶店、美國電影市場等地方,橫衝直撞地蹦向某個地方。

 

  韓劇的情況則是這樣,在一九九○年代初期時常聽到「韓劇嚴重抄襲日劇」、「韓劇編劇跑去收得到日本電視訊號的釜山工作」、「不,根本是跑去了對馬島」,但實際上日劇和韓劇很不一樣。

 

  在日劇中,人與人的距離很遠,但在韓劇中卻非常近,角色會說些不該說的話,每隔五分鐘就大吼大叫,深入干涉別人的事情,韓劇中有很多這樣的激烈關係。韓國電視劇雖然參考了日劇,但重視強烈情感的韓國電視劇傳統混和了美國電視劇的特性,就出現了獨特的變種。而這就是一九九○年代末期到二○○○年初期的韓國電視劇,其他國家連嘗試都不敢的大膽設定不斷出現,已超越過分的程度,有某種魯莽的感覺,看看林成漢編劇的電視劇《老天爺啊!給我愛》就會懂,陷入愛情的兄妹、實為親生父親的繼父、想迎娶親生女兒當媳婦的母親等,整部戲充滿了打破常規的設定。

 

  電影《王的男人》中可以舉出這種突變的例子,仔細看這部電影的內容,其實這個事件在朝鮮的王室中是很難發生的,與其說是傳統歷史劇,不如說是改編了莎士比亞式的宮廷劇。不論是宮中有戲子登場或是宮廷裡演出的劇中劇,都擺明著要讓人聯想到《哈姆雷特》,而這種框架中又存在著韓國傳統戲劇的原本面貌。

 

  那麼在亞洲文學界的突變是什麼?具代表性的作家是村上春樹。村上春樹是在港口城市神戶附近長大的,在港口城市長大對於文化突變來說是很有意思的起點。據我所知,村上春樹的父親是高中日語老師,是一位日本傳統文學的護持者。因此他總是向兒子強調日本傳統文學之美,然而他兒子卻非常討厭這點。在港口城市神戶,舊書攤會賣外國船員帶來的低俗小說,生意非常好,村上春樹在這裡沒讀該讀的日本傳統文學,而是開始讀起了美國的推理小說、大眾小說。

 

  聽說村上春樹是狂熱的美國文學崇拜者,他喜歡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村上春樹跑去找瑞蒙.卡佛,以譯者身分採訪他。他邀請瑞蒙.卡佛來日本並提出讓對方住自己家,瑞蒙.卡佛也欣然答應了。但是日本的床不是很小嗎?瑞蒙.卡佛身高是一百九十公分左右, 所以村上春樹還為了他親自買了床。但瑞蒙.卡佛在村上春樹的拜訪後突然離世,結果只留下村上春樹特別訂購的大床。村上春樹以身為史蒂芬.金的粉絲聞名,他經常開車到位於美國緬因州的史蒂芬.金的家,呆呆地在遠處望著他的房子後再回家,心想著:「啊,史蒂芬.金住在那啊!」由此我們就能一窺日本特有的御宅族心理了。

 

  另外,在村上春樹的小說中也能看到日本私小說的強大傳統,這部分非常有趣,他明顯喜歡美國文化,特別是爵士樂這種美國音樂,並寫了一部充滿西方文化符號的小說,但他的作品卻同時非常地日本。這種奇怪的混種文學掌控了全世界的書店,也許他的小說不是靠「寫得好」而是靠「寫得奇怪」才能夠如此廣為流傳吧?

 

  由此看來,我認為韓國電視劇「平定亞洲」並不是因為拍得好,而是因為拍得奇怪,所以我無法同意要「做得更好」以持續韓流。關於韓國小說的全球化,很多人主張「韓國小說雖然很優秀,但因為要翻譯的關係而不能廣為人知。」當然韓國也有些很優秀的小說,但我認為「寫得好,翻得好」並不能「進軍」世界,我認為能跨越國境讓其他國家讀者廣為接受的小說,很有可能是透過許多文化的混血而產生的變種。因為是突變的產物,不可能事先預測,也很難企劃生產,如果韓國文學的全球化實現,故事主角可能不會完美體現韓國情感,內容也許奇怪且雜亂無章,我們很有可能無法接受它是韓國文學。因此,如果我們真心希望韓流持續下去,比起更加努力,我們應該變更奇怪才對。

 

二○○七年十一月 ,仁川文化財團〈後韓流時代:亞洲文化的展望〉座談會演講

 

(本文為《言:生活如此艱難,但我們還有文學與寫作》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言:生活如此艱難,但我們還有文學與寫作【金英夏散文三部曲2】》 말하다
作者: 金英夏(김영하)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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