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油然上心頭:無法說「不」的《倦怠社會》

《倦怠社會》中文版書封。

 

  相較於姊妹作《透明社會》和《愛欲之死》,《倦怠社會》可謂最為淺顯易懂的書名,是的,社會令人倦怠是過份明白的謎底,你不必追劇到底就能知道誰是兇手:讓我們如此煩悶疲倦的無怪乎眾多嗷嗷待哺的繳費單、倏忽即逝的周末午後,一周打卡不斷複製貼上即是數十年循環的生命型態(以及不斷累加的利息),人們總會在某一刻癱坐在床沿,深刻感到沉甸無比的倦怠。若果如此,我們又何須要再看一本「解釋倦怠社會是怎麼來」的著作?還是說,在看似尋常的循環內耗裡,有著並不凡庸的另一種倦怠?

 

 

  從透明而來的社會質變

 

  要理解倦怠何來,讓我們先談談《透明社會》中所提到的「透明」到底是什麼:

  「當事物去除掉任一種否定性,被整平、撫平,或者毫不受阻就被嵌入資本、溝通與資訊的順暢流動中,就會變得透明。」

 

  對於韓炳哲來說,透明意味著事物失去了它原先粗糙的表面,它們多義性的稜角在納入更大系統的過程中被消弭了,因此,它失去了阻擋或遮掩的功能,在透明社會中存在的生命也因此全被匯集到一條滑溜水道,逼迫人們赤身裸體的快速滾落,最終抵達一處每個人都融作一團,無法辨別個體獨特的同質性社會。

 

  乍聽之下你可能會覺得,這聽起來沒那麼嚴重,政府不也都說要施政透明化、財團金流透明化嗎?然此種程序上的透明概念延伸到日常判斷:透明意味著我們想要觀看到所有東西渴望走入迷宮之後馬上就能看見出口,沒有人喜歡被耽擱、被欺詐、被混淆,我們都想要自己能夠一眼確認該去的方向、該選擇的工作,以及該愛的人。所以跟隨著透明而來的,就是一個處處都要求綠燈通行的肯定社會(Positivgesellschaft),主管最不希望看到開個會東拉西扯,派系多方掣肘,開一個下午還沒決定,案子眼看就要被別人搶走;資本家最不喜歡左派談的各種社會文化理論,畢竟那些都沒有數據堆疊出來的商業計畫賺錢。你沒有辦法想像一家公司的呼喊口號是「延宕、緩慢、再思考」這些具有否定性的詞彙,畢竟資本主義討厭說不。

 

  於焉我們見到了各種層面的透明,所有事物都攤開在陽光下燦爛或萎縮:語言透明了、精神透明了、商品透明了,人也無可避免的在這種處境下逐漸失去輪廓,我們遺落了讓話語在自己心裡珍藏發芽的可能性,因為相信一棵樹倒在無人的森林裡就相當於不存在,所以拼命展現框架下所謂的自我,挖掘自己的過往翻倒在資本市場裡,就連打假球的黑歷史都能上脫口秀賺錢。透明致使社會迸發了加速、展示等多重質變,現今職場無疑青睞更加快速的、更易於嶄露自我「獨特」性的人選,這或許是資本主義自我擴張後的必然結果,一體兩面,人們也必須承擔另一層面的必然:「萬物並非消失在黑暗中,而是消匿於過度曝光裡。」

 

 

  偽裝成「應該」的「可能」

 

  透明引發的變化其中之一,便是社會監控資訊的方式變異,隨著科技發展,上個世代著名的邊沁環形監獄已非最夯的模型,數位環形監獄根本不需要有個中央主權,讓人們意識到自己被監視而終日悚然。如今我們滑開臉書IG,我們自己就是自己的監控者,主動展示、揭露自己的妝容、#ootd、吃了什麼或想了什麼,不需要人逼迫,我們自動會把臉面對螢幕觀看他人或被觀看。

 

  更無奈的事實是,我們以為自己是自由的。

 

比起說話互動,我們更常透過限時動態觀看他人。

 

  《倦怠社會》便由此開展,它指出我們這個世代的危機來自於各種精神上的焦慮與憂鬱,其成因與病理系統和上個時代迥然有別。以往,人們面對病毒、外來者,以至於其餘他者都是採用免疫系統式的邏輯思維,亦即身體若被病毒侵入,身體自身會產生免疫細胞防衛,醫生會利用抗生素抹殺外來菌種,反映到現實層面,就是我與他者之間會有相對清楚的界線,使用磚牆、哨所、堡壘隔離那些非我族類,微觀權力透過某個中央主體滲透進社會,人們會被指導「應該」做什麼、「不應該」做什麼。換句話說,這是傅柯筆下具有明確權力板塊的規訓社會,藉由否定(那些病毒及外來者)而運作的生命樣態。

 

  可來到今日,我們對於他者可謂是視若無睹,並非是他者都不存在或被消滅了,而是科技網絡的強烈引力牢牢抓住人們的眼珠,以各種機制和演算法確保你會看到你感興趣的偶像球員正妹,肯定社會再次構成了加速迴圈:我們越是能輕易觸及到喜歡的事物,其餘議題就越沒有存在的空間。世界從此切分成千萬個分眾市場,螢幕前的人各自擁抱著自己的、可能無人知曉的愛。再沒有哪個強大的主宰告訴我們應該要怎麼做,這個重責大任便落到自己頭上──心靈雞湯封面惡名昭彰的「做自己」。

 

  比起說話互動,我們更常透過限時動態觀看他人,僅止留下那串帳號代表自己來過,有些焦慮感便從那些他人出遊、成家、買房、生子的背景滲出來。只有這個時代,我們離他人的美好成就是如此靠近,近到足以拿自己當比例尺,量一下有沒有到對方的一半,尤其,當我們的觀看過份簡單廉價,一日所目睹的功績豈止數百。是故這個時代的做自己常常緊隨著焦慮、易逝感與精神躁動,正面對抗是狼性,反面闡述是躺平,正反逃不出「別人為什麼比我好」的問句。

 

  規訓社會蛻下,我們迎來新的功績社會(Leistungsgesellschaft。人們不再被切確可見的場域圈養,那些否定性的他者並非定義主體的根據,相反的,主體依循從透明而來的一系列加速、肯定和展示質變,不斷地追求效能最大化,不斷尋找最能被看見的位置,結構性肯定帶來難以覺察的暴力,我們甚至不知道是誰在鞭笞著自己前進:

  「過度勞動和追求績效,使自我剝削的情形更加嚴重,這比外來者的剝削更加有效率,因為它與自由的感覺同時出現。剝削者,同時也是被剝削者,施暴者與受害者之間的區別,不再像過去一樣能清楚辨識。」

 

 

  我們想要怎麼樣的倦怠?

 

  在韓炳哲眼裡,功績社會裡推崇的價值看來都有些微妙。像是如今社會很推崇的斜槓多工,他說這反而像是一種返祖退化,只有野獸在野外覓食時才會如此神經兮兮,注意有無天敵出沒、有沒有其他同類要搶食物,以及自身能否吃飽等等,牠根本沒有沉思的餘裕。是因為過往的文化積累,才讓人類在生理性和心理上都得以進行沉思的行為,但這種深層專注(或無聊的放鬆)的可能環境卻持續被消滅,如同財團在原生叢林燒灼闢地植上鋼筋水泥,滑不到底的短影音也將「發呆」驅逐回過往歷史,或許再過幾十年,這個沒人會呈現的姿態也將從字典中抹除,而人們也喪失從深層無聊中萌發新事物的能力。

 

  所以說到底,我們到底應該如何面對倦怠?

 

  有個很簡單的做法。在〈觀看的教育〉裡有提到,面對這種特殊狀況,我們必須用特殊的方式應對:要學習不要立即回應一個刺激,而是要去對抗本能會有的滑動和巡視,從其大體而非小體。

 

  「沉思的生活絕不會消極地自動開放,對來到眼前的一切和發生的事,一律說『是』,相反地,它會反抗蜂擁而至、不由自主浮現的刺激。」

 

  隨後在〈倦怠社會〉同名篇章中,他引彼得‧漢德克(Peter Handke)關於倦怠的概念來分析,將倦怠分成兩種層次。其中一種就是全然的單獨倦怠,會造成孤立與疏離;另一種則是「基本的倦怠」,讓人能夠在這當中更多體會到世界,而非膨脹的自我。短小篇幅中,他並沒有充分解釋兩種倦怠之間的差別,更多是神秘宗教式的啟發,盡管如此,統整前述,我們或許可以找出我們想要的那種倦怠是什麼樣子。

 

  從《透明社會》中提及文化理論、緩慢之於展示、快速,到《倦怠社會》的深層無聊、《愛欲之死》的他者性,讀者會發現,韓炳哲一貫放在天秤另外一面的東西有個共通性──否定性,或者白話一點說,是「不」。文化理論本身是種歷史性回顧,將混雜東西用敘事分開;精神唯有在緩慢之中才可以舒展茁壯;深層無聊是汲汲營營逼迫自我的反面樣態……在這個鼓勵我們說「是」大過於「不」的社會,為什麼韓炳哲卻始終抓著這個概念,要人們可以再慢一點、再多麻煩一點、再多繞點路、再更安靜一點……

 

  否定性的本質是什麼?在書中那些艱澀遙遠的字眼之外,我能否闡述否定性,或者說「不」意味著什麼?去質疑、去排斥、去減速……以及一個最重要的問題,我為何無法說「不」?

 

  韓炳哲的著作並非破解殘酷日常的秘笈,沒有手把手帶你以技術性的步驟一步驟二去解決問題,也並非嚴格意義下的嚴謹理論,不動用大部頭的篇幅去全面拆解議題。相反地,它輕薄如一隙光刃,在你意識到之前結締處就已劃過數刀,汙液流出,爾後驚覺,原來整個社會運作的盲點「可能」在此處,容許你拆骨分筋,不必然要照著既定、沿著透明的加速軌道走向同質性的倦怠社會。說可能,是因為當中也有一些可再探究的地方,但就算是這樣,當你說出「不,這裡好像不是這樣」的時候,他應該也會很開心吧。

 

 

書籍資訊

書名:《倦怠社會》 Müdigkeitsgesellschaft

作者:韓炳哲

出版:大塊文化

日期:2015

[TAAZE] [博客來]

你可能會喜歡

「因為它不在那裡」:《馴羊記》

輕蔑自由吧、輕蔑貞節吧、輕蔑希望吧:岡崎京子《惡女羅曼死》

為何她殺了五個親生孩子:安德莉亞‧葉茨案

《愛的藝術》:我們渴望愛,為何卻不留任何精力去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