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人類戒不掉狗種跟個性的迷思?

「任何優秀的訓狗師都會告訴你,品種的刻板印象是一場災難。品種本身沒有個性,個體才有。」 

 

  科學證實如果看不到外表,人類根本猜不出某些行為屬於哪種犬種。某些犬種被認為有特殊的個性(柴犬頑固、黃金獵犬熱情、吉娃娃神經質),是因為飼養者期待牠們表現出刻版印象中的模樣,方才造就的。而且順帶一提,其實大部分人並不擅長正確猜出狗的品種。如果一隻狗的個性不討喜,那是因為牠本身的個性或環境使然,就像平平都是人類也有討喜與不討喜的差異,跟品種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

 

  現任國際動物行為諮詢協會基金會(IAABC Foundation)執行董事的瑪姬‧阿隆索(Marjie Alonso)具有40年訓練和研究狗的經驗,他見過無數因為自己養的狗沒有表現出「應有的行為」而來找他求助的主人,比如「不夠友善」或「跟孩子相處不融洽」的黃金獵犬,還有不夠機警、膽小、無法當看門狗的德國牧羊犬,很多人會抱怨自家狗的行為不像美國犬業俱樂部(American Kennel Club)所描述的那樣。

 

  阿隆索真心明白這些主人的期待,畢竟關於犬種「個性」的刻板印象幾乎根植於人們與狗狗的每一次互動:哪些狗容易被領養,哪些狗被優先安排到服務性質的工作,哪些狗被允許養在公寓或社區,這些都受到了品種迷思的影響。當人們談到一隻狗時,最先問的問題之一就是品種,而這個問題的答案引導了人們接下來會怎麼對待這隻狗。這就是問題所在,科羅拉多大學波德分校的犬類行為專家馬克‧貝科夫(Marc Bekoff)說:「任何優秀的訓狗師都會告訴你,品種的刻板印象是一場災難。品種本身沒有個性,個體才有。」

 

  這個邏輯合情合理,狗的行為怪癖就跟人類一樣,不可能只是基因遺傳或血統的產物,個體經驗肯定是影響因素之一,儘管美國犬業俱樂部在官網詳細介紹了犬種的個性,但就連該組織的布蘭迪‧蒙登(Brandi Hunter Munden)也不得不承認「每隻狗都不同」。然而,品種——基於從父母遺傳給小狗的純正性、同質性和可預測性的概念——對狗來說,確實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強大力量,亞利桑那大學的演化生物學家吉塔‧格纳德斯坎(Gita Gnanadesikan)說:「我不認為你能夠完全忽視品種帶來的影響。」

 

  羅基維斯塔大學長年研究狗的基因遺傳與行為的伊塞恩‧薩帕塔(Isain Zapata)指出,狗在某種程度上是「人類的創造——它們在我們出現之前並不存在」。數千年來,人們形塑了狗,使牠們適應多種功能和形式。純種狗是人類偏好與偏見的產物;牠們的基因被期待應該寫入某種傾向,完全是因為人類決定了牠們應該要有這種傾向。專家們一致認同,狗的行為受到很多因素的影響,其中包括基因、發育、社會化和環境,只是這些因素所占的比例、評量標準和交互作用都存在分歧,而關鍵始終在於我們這些「自以為能定義狗的人類」,布羅德研究所和麻州大學醫學院的犬類遺傳學家凱薩琳‧莫里爾(Kathleen Morrill)說:「品種重要嗎?品種不重要嗎?說真的,兩者皆是。」

 

如果一隻狗的個性不討喜,那是因為牠本身的個性或環境使然,就像平平都是人類也有討喜與不討喜的差異,跟品種沒有必然的因果關係。

 

  狗的起源故事有很多不同版本(真相可能也不止一個),但大致而言是這樣:數萬年前,狼和人類開始更常接觸,並開始共同演化。目前還不清楚是誰先邁出第一步——也許是犬科動物靈敏的鼻子聞到氣味,而被引導至人類聚集地;也許是兩個物種因為對肉類的共同愛好,不知不覺越走越近產生連結。無論實際情況是哪個,狼群中最怕冷、最友善那幾隻總是回頭回到人類身邊。起初,這種關係或許不對等,但很快就變得更加互惠互利:人們意識到狗能強化人類餵養與保護家人的能力,而且還可以把牛羊趕進畜欄裡;動物們也透過這些行為換取熱量、庇護所,或許還有(牠們應得的)摸肚子獎勵。

 

  因此,人狗關係的第一章與功能有關。人類發現自己喜歡的動物行為,並開始對這些行為表達偏愛,莫里爾的同事、犬類行為與演化專家凱薩琳‧洛德(Kathryn Lord)說:「也許是透過額外的食物,也許是給予它們繁殖的機會。」慢慢地,狼的血統褪去了一些對人類的恐懼,一些脾氣暴躁的野性;牠不再擁有身為捕食者「無情」的鮮明特徵,也失去了頂級捕食者的優勢。就連那些緊密協調的捕食行為順序——搜尋、跟蹤、追逐、捕捉、撲殺、撕碎——也變得支離破碎,形成一群又一群專長不同的狗:比如擅長跟蹤和追逐(牧犬)、追逐和捕捉(尋回犬),也有擅長各種技能(㹴犬)或沒有特別擅長特定技能(牲畜護衛犬)的狗。在這樣的「就業壓力」下,狗也開始變得多樣化。

 

  然後在19世紀,狗的飼育又經歷了一次巨大的轉變。維多利亞時代改變了人們對狗的看法,在這個時期——按洛德的說法,那是一個「什麼都愛」的時代——誕生了現代的品種概念。突然之間,人們變得更看重狗的外表,而不是牠們能完成什麼任務。操縱狗的交配變得非常目的性和流行;品種概念變得太過寶貴,以至於必須有嚴格正式的標準來監督。當目標轉向血統和體態的純正性時,狗的演化迅速走上另一條路,洛德說:「當你開始選擇外表——毛色和體型,這比選擇行為模式的效果要明顯,特徵明確、不同品種的數量激增,而品種相同的狗也長得越來越相似。

 

  如今,這種一致性似乎是一個科學夢想:純種狗的基因組已經去除掉大部分的「多樣性雜音」,使群體內部的模式更容易被發現;隨著狗的基因組被測序,我們應該很容易就能釐清人類是如何在不同的時間點,將狗的生理和行為傾向固定在DNA之中。然而,行為是極其複雜的——有時牽涉到很多不同基因,而每個基因可能都只有很小的影響——而狗的行為又因為人類反覆無常的定義,而被不斷地扭曲。

 

在「就業壓力」下,狗也開始變得多樣化。

 

  為了解開基因和行為之間錯綜複雜的連結,科學家首先需要很多很多的狗——成千上萬隻,越多越好——才能足夠代表行為與基因上的多樣性,並從中畫出彼此之間的關聯網。莫里爾和洛德的研究團隊最近完成了一項迄今為止規模最龐大也最深入的犬類研究之一:他們對大約兩萬隻狗的主人發放了行為調查問卷,詢問了很多心理學家用來瞭解與判斷人類個性的問題:你的狗會對陌生人表現出恐懼嗎?暴風雨時顯得害怕畏縮?經常無視主人命令嗎?對其他狗逞兇鬥狠?然後,他們對大約2,000隻狗的唾液進行全基因組測序,並從DNA中尋找可能有助於解釋主人答案的特徵。跟其他同類型研究不同的是,莫里爾的研究特意招募了許多外貌和性格都「很天生自然」的米克斯(混種狗)。

 

  研究團隊的發現證實了犬類行為的某些方面似乎具有遺傳性,有時甚至跟美國犬業俱樂部的說法相呼應。事實證明,工作是一個很好的激勵因素,一些與基因相關的特徵,或許也是早期許多狗被人類使用的原因。例如,許多牧犬(如邊境牧羊犬之類)依然保留了非常牧犬的特徵。平均來說,牠們還是比其他幼犬更可能遵從人類的指令,對周圍環境感到好奇,並對玩具興致勃勃。尋回犬捕捉行為似乎也寫在基因裡;莫里爾說:「這是我們在研究中發現遺傳性最強的行為。」其他一些模式可能也有類似的合理邏輯:大白熊犬最初是牲畜護衛犬,因此比其他狗更沉穩堅韌。小獵犬在歷史上的任務是追逐獵物,一般而言個性比較任性執著。幾個世紀以來,人們對狗的「職業需求」顯然在犬類基因中留下了痕跡。至少在某些方面,一些品種依然是人類培育出來時的模樣。

 

  但是,當這些行為越偏離專業領域,也就越難以評估,其基因根源也越難以確定。主人們或許能確實描述自家的狗如何蹦蹦跳跳地追球,但卻無法客觀地判斷自家的狗是特別平靜還是容易緊張、冷漠還是黏人、自我還是隨和——這些特徵都可能因為人類變幻莫測的感覺而遭到曲解。

 

如果真的要說哪種狗被激怒時更容易做出反應,那或許是小型犬——吉娃娃、臘腸犬等等——可能是因為它們大腦較小,相對來說更難控制衝動行為……又或者是因為它們體型小,更容易被靠近、抱起或不小心被踢到。

 

  由於莫里爾和同事的研究擁有非常多的狗狗當樣本,他們最終似乎找到了一些可靠的關聯。莫里爾指出,跟他們發現的任何遺傳趨勢同等重要的是那些「沒有發現的遺傳趨勢」。還有一點是,他們無法找到哪一種行為特徵,在他們調查的任何品種中都不存在,或者在某個特定品種中都存在。確實,一般而言跟其他的狗相比,格雷伊獵犬對玩具更不感興趣,而德國牧羊犬似乎天生就認為自己很優秀。許多吉娃娃都是顫抖的小不點,許多布列塔尼獵犬會吃自己的糞便,而整體來說柴犬不太會主動積極地撲向你的懷抱。然而,上述這些都是傾向,而不是必然。有不願放牧的邊境牧羊犬,也有願意放牧的哈巴狗;有容易緊張的大白熊犬,也有會樂於服從任何命令的小獵犬。狗的品種或許可以為狗的行為畫出寬鬆模糊的界限,但這種界限過於薄弱,以至於個體可以很輕易地離開。

 

  根據莫里爾團隊的研究,在這種無法捉摸的行為變化中,品種只能解釋一小部分——不到10%。也就是說,大部分的行為差異都能歸因於其他事情。不出所料,美國犬業俱樂部不完全同意新研究的結論,他們在一份聲明中重申:「狗的品種和類型確實能反映出一般和本能的行為。」並表示主人應該參考這些偏好來跟自己的狗相處。參與研究的計算生物學家埃莉諾‧卡爾森(Elinor Karlsson)並不完全苟同,她說:「你或許能從路上隨便挑一隻狗,根據品種對其做出預測,而且正確率可能比完全隨機猜測的結果更高,但這麼做沒有特別有效。」

 

狗也跟人類一樣,能改變其他物種的軌跡,如同它們改變了我們一樣。

 

  但這不意味著對狗的品種研究毫無價值,從基因編碼到品種能夠得到豐富的資訊和歷史,瞭解狗的身體構造,以及牠們如何應對周圍環境。一般來說,純種狗依然具有特定的外形,因此更容易用特定的方式看世界,也就更可能表現出某些特定的行為模式。聖保羅大學的弗拉維奧‧艾羅薩(Flavio Ayrosa)研究了狗的身高、體重和鼻子大小,以及基因和社會化等因素如何影響狗的個性,他指出小型犬狗和大型犬對世界的體驗不同,比如長鼻子會把狗的視線一分為二,而短鼻子不會,任何因素都很重要,他說:「這些形態因素會影響動物與周遭環境的互動方式。」

 

  品種還能預估某些狗維持快樂和健康可能需要的東西,以及評估牠們的身體能做哪些事情。狗很靈活,但不是沒有極限,俄亥俄州全國兒童醫院的遺傳學家卡洛斯‧阿爾瓦雷斯(Carlos Alvarez)說:「你不會讓吉娃娃跟格雷伊獵犬賽跑,也不會讓吉娃娃去拉雪橇。」

 

  因此,重點不是要低估或無視品種對狗的影響,而是重新思考它對我們的影響。不該以品種當藉口,把自身期待強加在狗的身上,強調和誇大自己想從狗身上得到的行為,並阻止或壓抑牠的其他行為,阿隆索說:「品種狗的行為有多少是因為我們對待品種狗的態度所導致?這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

 

研究發現,純種的黃金獵犬和拉布拉多尋回犬確實對人類友好度指標「得分格外高」,但混種尋回犬並沒有比一般狗更熱衷親近人類。

 

  事實上,至少對一些狗來說,答案可能是相當多。一項研究發現,純種的黃金獵犬和拉布拉多尋回犬對人類友好度指標「得分格外高」——就像美國犬業俱樂部官網所說的那樣。不過,當研究團隊把焦點轉向帶有尋回犬血統的米克斯時,這種影響便消失了,人們也就更難單憑外表施加刻板印象。即使在科學家考量米克斯的混血血緣後,他們也發現混種尋回犬並不會比一般狗更熱衷親近人類。

 

  人們對於具有「攻擊性」的狗的刻板印象也是如此。它是模糊的標籤,卻經常被不恰當地貼在狗身上,最終導致這些狗被禁止進入住宅區,被遺棄在收容所,甚至只因為品種就被實施安樂死。例如最著名也最有爭議的比特犬,一些專家認為有鑑於比特犬的歷史淵源,對牠保持警惕有其道理,但阿爾瓦雷斯、薩帕塔和其他科學家所做的研究發現,比特犬似乎沒有比其他狗更具有攻擊性或更不穩定。阿爾瓦雷斯指出,如果真的要說哪種狗被激怒時更容易做出反應,那或許是小型犬——吉娃娃、臘腸犬等等——可能是因為它們大腦較小,相對來說更難控制衝動行為……又或者是因為它們體型小,更容易被靠近、抱起或不小心被踢到。

 

大多數對狗的個性描述,本質上就是自然界的星座占卜——時髦但模稜兩可的偏見。

 

  大多數對狗的個性描述,本質上就是自然界的星座占卜——時髦但模稜兩可的偏見。刻板印象確實很難動搖。阿隆索從1970年代末就開始研究狗,但他仍然沒有完全破除「幾十年來將某些行為特徵歸因於品種的習慣」,他從來不會因為個別的狗的打破了刻板印象而嫌棄牠們,但還是會因為牠們的不同而稍微感到驚訝,他說:「我知道這樣子不對,我還在試著根除這種想法。」

 

  或許,這只是人類的本性,畢竟我們相信個性是會遺傳的。但狗和人類一樣,可以用好的習慣取代壞的習慣;狗和人類一樣,從受孕到死亡都是「不斷變化,永遠都在發展的系統」;狗也跟人類一樣,能改變其他物種的軌跡,如同它們改變了我們一樣。

 

 

原文出處:Atlanti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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