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亦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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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節瑣碎,人物卑微,既無娛樂亦無藝術創見,原不是可看性很高的影片,似也不值得禁。」猜猜這說的是哪一部電影?
這是寫在《悲情城市》電影審查意見書「刪剪理由」下的第一段文字。在最右欄,審查意見書勾選了「本片應該不修剪列普級准演」。在理由三的地方,審查員還寫了:「禁之反助其聲勢,放之,似未真有什麼影響。」關於《悲情城市》的審查史,這份文件不足以窺其全貌,也不是我真正的重點。但可以推斷這個「可以任其自生自滅」的意見,應是寫在《悲情城市》獲第四十六屆威尼斯影展最佳影片之前。這份檔案讓我覺得有趣,原因在於,我總忍不住想,若是影片在審查方的觀點看來「情節並不瑣碎,人物也不卑微,既有娛樂亦有藝術創見」——那麼,按其邏輯,豈不就「大大值得禁止了」?
不,我不是在搞笑。認真對待這歷史的一瞬,我們至少會意識到,美學真的有其歷史與政治條件。一九八九年,從最限縮的定義來看,比較像是新電影運動成員集結而後「單飛的時期」,而非運動正酣——然而,以一九八九年或一九八七年為新電影尾聲也很怪,因為《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當時還沒拍出來呢。如果說一九八九年的大環境仍然如此「奇葩」(或說威權),在它之前的前幾年,也就是最常標誌為新電影的兩個歷史時點,一九八二年的《光陰的故事》或一九八三年的《兒子的大玩偶》,氣氛不可能更春暖花開。
再記兩個對《悲情城市》發出的迴響。「如果提早十年環境允許,我一定拍《悲情城市》,哪會輪到他們拍!」說這話的人,是既為白色恐怖受害者也是電影人的戴傳李。此外,還有台語片的大導演何基明「對侯孝賢的『寫實』皺眉頭」(兩個迴響皆引自蘇致亨,《毋甘願的電影史:曾經,台灣有個好萊塢》,台北市:春山出版,2020)。——儘管《悲情城市》累積的象徵性資本,對台灣新電影不可能沒有拉抬與鞏固的作用,上述這類「刺耳的雜音」,可能只會被貶為泡沫酸語——然而,我並不做如是觀。我也曾在台灣小說家的散文中讀到紀錄,在爭論《悲情城市》時,有人說,但那畢竟是統派拍的吧?——即便暫不處理這類略顯武斷的政治煩憂,以較中性的語言來說,新電影,就像《悲情城市》壓倒性的存在,一方面是電影文化運動對抗老舊體制的難得成就,另方面,對於不同世代而言,這場電影運動,也並非完全沒有帶來,帶有困惑意味的剝奪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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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光陰:給台灣新電影四十年的備忘錄》很大的一個好處,就是對上述台灣新電影接受性的複雜度,內蘊理解與關心。因此,它並不是傳統意義的致敬或研究。在這個向度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可能是Yawi Yukex的#超譯原住民。
這篇文章很細膩地列舉了台灣電影「缺乏族群意識」而犯下的錯誤(內文顯示作者本身很清楚他並不鎖定新電影,而是想從更大的歷史背景切入,反而是小標可能有誤導的嫌疑),除了無視原住民族語言的多樣性,也經常暴露對族群文化的無知,其中不乏大家耳熟能詳的名作名導,可以說是一篇非常重要與必要的「備忘」。但我初讀的時候,非常訝異,原因在於我覺得文章似乎「很犯規」。作者雖然知道列舉的影片不一定在新電影的定義之下,還是列了。對於本來就多少了解新電影的人來說,困擾不會很大,可以清楚地辨明無論李行、黃明川或《報吿班長》系列,都非台灣新電影的代表人物與作品。然而,《未來的光陰》如果是年輕讀者關於台灣新電影的第一本書,誤會《報告班長》也是台灣新電影,或與新電影具高度的親緣性,這就有點傷腦筋了。
新電影並不等於台灣一九八〇年代電影,應該也不能完全等同台灣藝術電影。根據盧非易的研究,即使以廣義的台灣新電影統計,新電影在整個一九八〇年代的產量中,只佔約百分之八。也不能說只要是在新電影導演人際脈絡中,或有藝術性的電影都可稱為台灣新電影——這並不是基於排他的想法,而是清楚了解資訊的必要。電影文化運動的研究經常有難度,對法國新浪潮的研究也如是,因為運動往往有前導與餘波——這兩者的重要性或貢獻未必在「核心作品」之下,只是從運動發展的角度,它的位置與作用,會因為加入時間或參與者(或被定義者)本身的行動而有不同。一般來說,並不一定要拘泥在單一的方法,只要交代清楚「事出有因」並「言之成理」,不同的考慮與方式,都會帶來新的發現。
新電影畢竟四十年了,新電影ABC(最基本)或新電影A到Z(最完整),或許都會顯得有點「教科書」或拘束,「台灣新電影四十年」八個字中,與其說重點在「台灣新電影」,不如說更在「四十年」——換句話說,這本書有很強烈的自覺,並不是把台灣新電影當作憑悼的古蹟,對它的論述,與其說是「回到過去」,毋寧說更是「回到現在」,甚至「回到未來」——如果《未來的光陰:給台灣新電影四十年的備忘錄》不是ABC也不是A到Z,那麼,它是什麼呢?
我會說它更像「台灣新電影XXX」——X這個字母,除了用來拼音成義,也代表著「未知」或「尚未被明說出口之物」。從這個角度來說,這本書的「自由聯想與發揮」,即便是#超譯原住民一篇,也並非那麼出格——相反地,將「我(們)所了解的新電影」倒轉為「新電影不了解的我(們)」,何嘗不能看作某種基進的對話性。——不過,這個倒轉,仍然必須奠基在某種對新電影與「我們」的認識,否則「新電影不了解的我(們)」不會產生意義。
以主題來說,#電視單元劇與#數位藝術這兩篇是在目錄上,就引起我高度興趣的,拜讀之後,發現#電視單元劇與#香港新浪潮併看,還能有更深入的理解。兩者參照浮出的歷史與人物,聚焦了另一名影人張艾嘉。在我成長過程裡,張艾嘉是聲譽如日中天的女演員,如果說她與新電影有什麼關係,我可能不覺奇怪,但也不會特別好奇。不過,最近才看到一段瑪麗蓮・夢露(Marilyn Monroe)研究的節錄,重點放在她與好萊塢的對抗,以及她自組公司的努力——這提醒我們,女演員的明星光環,有時會遮蔽了當事人其他面向的才能,甚至貢獻,而這也會造成認識歷史時的偏誤。#女明星一篇,也點出女性電影從業人員,要面對的不只是一般的檢禁,社會對女性身體的控制,往往也更加嚴苛或不合理。此外,我認為在「剝削(女體)片」、「(偽)社會寫實」與「強暴(幻想)與復仇(幻想)」片三者,有其重疊、分離與相互對抗處,並不是血腥暴力就等於剝削,也並不是存在剝削就表示電影黑到有藝術,#數位藝術〉一篇點出的蘇匯宇為代表的黑電影,與在新電影中較被忽視的《殺夫》互相參照,這個關注點有其重要性。但對其論述,我認為尚留下容易引發誤會的層次混淆,作為起點頗值深入,但仍有非常大細緻化的空間。
我個人在讀#語言、#繪畫與#劇場三篇時,份外感到有收穫。#語言一篇,引用了語言學家溫里克(Max Weinreich)的名言,翻成較通俗的話語,就是「槍桿子出語言」,意即原本所有被使用的語言都是平等或自然競爭的,但武力會使某些成為「語言」,某些被貶抑為「方言」。作者在文中記錄了東南亞語電影在台灣被不當邊緣化的諸例,這是我們除了熟悉蔡明亮之外,身為新電影遺產的某種自由繼承人,確有必要深思與更新敏感度的向度。而任何電影運動,出現「繪畫」與「劇場」,原本是正規到不能的項目,然而,因為作者的特殊敏感度,將其論述勾連到「動畫」與「演員指導」,讀之令人深深感到不畏冷門地眼睛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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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電影是我童年也是育成的一部分。《新電影之死》甚至是我自己掏零用錢出來買的第一本電影專書。在閱讀本書時,我很自然地會邊回想電影內容與所有腦海中「大人們吵過的架」,去比對哪些是我知道的,哪些是與我記憶有出入的東西。然而,對於年輕一代,不再可能是這種回憶中的「同時經歷」——必然將更憑藉「電影作品、論述以及個人更多樣化的經驗」,來捕撈自己有興趣或想深入的部分:備忘錄永遠不嫌多,任何人的記憶都算數。就請各位帶著自己身上不一樣的記憶,加入這場電影的對話吧!
(本文為《未來的光陰:給台灣新電影四十年的備忘錄》推薦序)
書籍資訊
書名:《未來的光陰:給台灣新電影四十年的備忘錄》 The Future of Time: Memos for 40 Years of Taiwan New Cinema
編者:林松輝、孫松榮
作者:譚以諾、林松輝、陳潔曜、汪俊彥、陳亭聿、孫松榮、謝以萱、Yawi Yukex、林怡秀、孫世鐸、王萬睿、王念英 、李翔齡、林木材
出版:害喜影音綜藝有限公司
日期: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