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知之言若不便訴說,就用唱的:《貓王艾維斯》

《貓王艾維斯》劇照。

 

  為了拍攝自己心中的偶像,巴茲魯曼的《貓王艾維斯》(Elvis)可謂集其作品之大成,透過貓王經紀人雪人上校的口白,華麗地講了一個時代傳奇的崛起與隕落。無論好不好看,巴茲魯曼的電影總是充滿了一種勞作感,那是串珠、是亮片、是水鑽、是膠片、是一個你拿在手上會感到過度沈重的作品,那是什麼?是透過電影傳達的物質之重。

 

  巴茲魯曼心目中的貓王,是撐起這物質之重的超級英雄,這超級英雄的能力來自對於一種禁忌的打破,同時也帶有天啟性質。貓王是巴茲魯曼的摩西,註定要披著乍看可笑的妝束,成為英雄與時代對抗。如果我們要說貓王何時看來可笑?那就是本片敘事者「雪人上校」湯姆帕克第一次看到他現場表演的時候,粉紅色的西裝,如女孩般的眼影,還有那抹太多的髮膠,以及開唱前的不善言詞,都導致台下一些男孩的訕笑:

 

  「你該把頭髮剪短點。」

 

  但當他一開口,台下的女孩們就發瘋了,魯曼在這裡將他的才華與奧斯汀巴特勒的舞台魅力結合在一起,女孩們的臉漲紅尖叫,有人試圖控制自己的身體,卻仍然叫了出來,甚至連年輕的貓王自己都被嚇到,女孩們像浪潮一樣逼上來想要撕扯他的衣服,以至於貓王的母親衝上來激動的問她們:「妳們為何要傷害我的孩子?」

 

  事後,貓王的母親告訴貓王,他的音樂裡有種難以言喻、難以控制的東西。

 

《貓王艾維斯》劇照。

 

  進一步說,物質是什麼?從宗教角度來看,物質是上帝的媒介,這也是為什麼巴茲魯曼一方面總是愛好華麗,另一方面又總是愛好音樂,他的電影最好的地方總是那些音樂響起一字排開,隨著音樂對於物質的調度,在這過程中無生命的物質獲得了其生命力,彷彿著魔一般。

 

  這也是為什麼《貓王艾維斯》很有趣,因為他在片中的敵人正好是那些最虔誠的保守派,他們之所以反對艾維斯,是因為艾維斯的音樂讓他們的子女「如那些黑鬼一般低俗的扭動身體」。但另一方面,艾維斯的力量又是怎麼來的呢?同樣也是來自對上帝的體驗,只是作為一個小孩,他本不該闖入種族隔離政策下的黑人區,但他卻闖入了,然後呢?他從縫隙裡看見了黑人們在福音歌曲與黑人靈歌下逐漸抖動自己的身體,接著他便進去了,當他同伴本來想阻止他,但已經來不及了。

 

  如同黑人牧師所言,聖靈已經充滿他,充滿了他物質構成的身體,讓他整個人在眾人簇擁下緩緩升起。

 

  巴茲魯曼不厭其煩的為我們敘述貓王出身的種種神祕色彩,電影裡以漫畫呈現貓王的母親告訴他,他具有「兩個人的力量」,因為他有一個死去的雙胞胎兄弟,而這個兄弟從此在天上守護他,以月亮的姿態,這個神話讓這個貧窮的家庭得以團結在一起。

 

  所以貓王的力量來源在巴茲魯曼的描述裡,既有理性不可解的神祕色彩,也有種族與階級的成分。

 

《貓王艾維斯》劇照。

 

  巴茲魯曼很早就在作品裡表達了其對種族與階級衝突展現的偏好,比如《舞國英雄》裡就是叛逆的跳舞高手帥哥,遇見了本來不起眼的西班牙裔女孩弗蘭,一個是中產階級,一個是下層階級,在違逆保守權威期待下做出創新表演;《羅密歐與茱麗葉:後現代激情篇》當然更不用說了,兩個富貴人家之間的對立衝突;從《茶花女》改編的作品《紅磨坊》,也是關於交際花遇上與波西米亞人混在一起的窮作家,並受到貴族阻礙的故事;至於《澳大利亞》這部涉及澳洲殖民醜聞「被偷走的一代」的近三小時巨作,同樣也有白人與原住民,大小姐與窮小子的設定;當然改編自費茲傑羅的《大亨小傳》也能看到,除了窮小子蓋茲比如何搖身一變成為神祕大亨,試圖追回上流社會愛人黛西這個主線故事外,片中也有趁勢崛起的富有黑人形象,比如在公路上跟蓋茲比的汽車並駕齊驅的那一群黑人,以及黛西丈夫湯姆滔滔不絕的種族歧視。

 

  如果說在這些故事裡有什麼共通點,就是巴茲魯曼所關切的那跨越種族與階級的力量。

 

  回到《貓王艾維斯》身上,艾維斯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挑釁,因為他等同黑白文化的混血,黑人的藍調爵士,白人的鄉村音樂,他其實是巴茲魯曼《澳大利亞》裡那個一半原住民一半白人的小孩奴拉這樣的「牛奶巧克力」。他出身貧窮,當然也不懂那些有錢白人的規矩,故在他意識到前就已經冒犯到他們,而像這種混血,放在巴茲魯曼的風格上就是拼貼,他總是毫不顧忌地並用各種傳統與現代的拍攝手法,有虛擬鏡頭也有實拍鏡頭,《貓王艾維斯》則是走到了更極端的地步,不只在正片裡放入現在拍的,無論是用膠卷拍還是刻意後製成膠卷質感的數位影像,也放入貓王過去的表演影像,試圖透過奧斯汀巴特勒的身體,來一次大招魂。那些被召喚的影像切割著銀幕,使得大銀幕上有多個畫面並行,而一個個短到一眨眼就跳下一個的鏡頭,更不斷建構著群眾觀看這名巨星的多角度,在這短促的節奏裡引發觀眾的身體共振,讓觀眾盡可能感受到貓王現場演出的渲染力。

 

  如同巴茲魯曼拍得不是一板一眼的歷史劇,所以拿種種元素是否符合時代來要求他,無非是緣木求魚,只要看看《羅密歐與茱麗葉:後現代激情篇》這部捕捉到年輕時李奧納多俊秀美顏的現代版羅密歐與茱麗葉就知道,在這部瘋狂的作品裡,對立的兩大家族成了穿著時尚的現代痞子,五顏六色的浮誇風格介於很蠢跟很帥之間。比如當憂鬱的李奧納多第一次登場,背對大海,站在廢墟洞裡的時候,那如黃金般的陽光灑在他瞥向鏡頭的一眼可說是帥極了,但如果是其他人能不能有這效果就是個問題。他追求的乃是一種印象的銘印,無論一個畫面細想有多麼刻意有多麼蠢,只要那個當下能夠觸動觀眾的官能,乃至於觀眾的靈魂,使其日後能夠對其念念不忘,如同同樣是李奧納多飾演的蓋茲比在背後煙火盛開時刻,對觀眾敬酒並露出燦爛微笑的那瞬間,那是他的第一次正臉出場,卻從此令觀眾銘記終生。

 

《貓王艾維斯》劇照。

 

  當然也別忘了,巴茲魯曼自己都會在自己的電影解構物質堆砌起來的崇高感,因為他更在乎的是人如何在這個物質世界拼搏,正如蓋茲比早知道黛比膚淺,但他還是愛這個膚淺的女人,哪怕走旁門左道,都要為她獻上全世界最膚淺的派對以及衣物等一切。而在《大亨小傳》裡巴茲魯曼就拍出了黛比的脫俗與依賴,那是陶比麥奎爾第一次看見黛西時,她在飛揚白幔間從沙發伸出漂亮的手臂,然後慢慢露出頭,這是黛比脫俗的美,但隨即當黛西丈夫湯姆出現時,我們也看到,隨著他的命令,剛剛本來不在畫面中的有色人種僕人們出現了,他們將窗戶給關了起來,而剛剛的美景也不復在。此一過程說明了黛比的依賴性,她脫俗的美終究需要建立在丈夫和這些僕人上,所謂高雅是奠基在無情的物質基礎上,於是對於那些喜歡按章節來對照的費茲傑羅書迷而言,當然不喜歡巴茲魯曼的改編,因為巴茲魯曼根本不是按照書順著拍的。

 

  那麼貓王呢?巴茲魯曼怎麼處理貓王在片中的形象?

 

  巴茲魯曼喜歡做一件事情,就是是透過他人來敘說故事,而非主人公們親自道來。比如《舞國英雄》、《羅密歐與茱麗葉:後現代激情篇》都有個記錄片或者電視台播報的開頭與結尾,比如《澳大利亞》、《大亨小傳》、《貓王艾維斯》則是在當事人身邊的第三者:《澳大利亞》的混血孩子努拉是男女主人公的養子、《大亨小傳》的尼克是蓋茲比與黛西的親友、《貓王艾維斯》的湯姆帕克則是艾維斯的經紀人與亦師亦友的存在,唯一例外的《紅磨坊》採用的是男主角事後寫作的回憶。當然巴茲魯曼在運用他人敘說故事這件事情上並不是那麼嚴謹,有時候敘事者會知道一些他不該知道的事情,這種時候通常是巴茲魯曼想要用自己的導演特權,給我們看一些他覺得很炫的東西,比如貓王私底下酷酷的坐在好萊塢大招牌那裡,準備背著帕克找人企劃能幫助自己翻身的聖誕節節目。

 

  但重點是這樣的作法有什麼好處呢?我們不會聽到這個人對我們說很多事情,只能夠看到他的言行來推斷其內在,比如我們可以看到貓王對於馬丁路德還有甘迺迪被暗殺的反應,而當湯姆帕克在眾人為甘迺迪默哀時冷冷的吐出一句話:

 

  「貓王不會做出任何政治宣言。」

 

  兩個人也在小房間裡爭吵:

 

  「我是經紀人,這就是我的工作!」

  「而我是貓王,為此而唱就是我的工作!」

 

《貓王艾維斯》劇照。

 

  儘管湯姆帕克是真實存在的貓王經紀人,但巴茲魯曼讓湯姆漢克對其所作出的詮釋,卻彷彿是貓王的某種陰暗面,用以襯托貓王的光明面。湯姆帕克負責幫貓王處理一切「物質世界」的心煩事情,比如各式各樣貓王與廠商合作的周邊商品,還有聖誕夜得穿的蠢毛衣,當然他有為自己牟利,甚至為此讓貓王不斷過勞工作,乃至可能因此42歲就早逝的罪過,但我們可以看到巴茲魯曼透過湯姆帕克反映的其實是貓王的家庭問題,媽媽親切但有時過強的保護欲,還有父親軟弱以致於無定見的狀態,都促使具有神祕才華的貓王註定在媽媽過世後,無縫接軌被玩弄在湯姆帕克手中,如同他妻子所預料的那樣。

 

  當貓王知道湯姆帕克一直都在欺騙他,把他困在國際酒店表演,而氣得要打包走人時,巴茲魯曼也安排湯姆帕克在停車場陰影處與貓王對質,他說: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我們都是渴望追逐夢想的孩子。」

 

  要特別注意的是巴茲魯曼在此做了一個特別的處理,就是他沒有讓其他人看到貓王正在跟湯姆帕克說話,所以其他人看來就是貓王在自言自語。

 

  於是這個敘事的「他人」在這一刻,突然與我們的主人公重合,我們可以看到這又是一次巴茲魯曼的拼貼,將兩個本來看來對立的人給拼貼在一起,畢竟貓王有多純真叛逆,湯姆帕克就有世故鄉愿,當貓王疑惑於自己能夠做什麼時,湯姆帕克卻彷彿他肚子裡的自我質疑,告訴他難道他以為自己穿上舊皮衣,唱幾首經典歌,就能像馬丁路德金恩或者像甘迺迪這些政治人物一樣改變社會嗎?

 

《貓王艾維斯》劇照。

 

  電影也透過兩人的對立,一次次將貓王逼到極限狀態,藉由種種物質的壓迫,那些物質既是撐起貓王形象的華麗服裝與生活方式,片中貓王經紀人談到貓王帶來的「鄉下朋友」開銷驚人,或許是出於某種補償心態;是一筆筆還不清的帳單,但也是在這種狀態下貓王交出各種名場面表演。而隨著時間過去,原本那些因貓王而瘋狂的粉絲們不再是表現出一副性飢渴的模樣,而是另一種更沉穩的態度在欣賞貓王,包括他最後那場動不太了身體所作出的滿頭大汗的演出。

 

  我們可以看到洗淨鉛華,磨掉叛逆稜角的貓王眼裡已經有了平靜,彷彿已經接受了他的命運。如同電影前半段巴茲魯曼就有用畫面暗示貓王與上校的關係,就像《夜路》馬戲團團長與怪胎那樣難以脫勾,怪胎可以逃跑,但終究會回來,貓王沒有成為他想成為的政治人物,也沒有成為他想成為的電影明星,陪伴著他的始終是那奠基於童年經驗的天賦,以及那在物質世界下磨練出來的力量,這力量最終掙脫物質,化作純粹。

 

  《貓王艾維斯》毫無疑問是一部巴茲魯曼的傑作,並非說是因為本片有什麼如維基百科式的對貓王生平大小事的說解,也不是因為本片提出了什麼對貓王的全新觀點,而是因為本片既反映了巴茲魯曼的藝術觀,反應了他的價值觀。有種事物可以衝破藩籬,統合萬物為一,那是音樂,是電影,是一個人,更是上帝。於是我們便可以理解何以在最後巴茲魯曼放入了貓王的錄音,那段錄音裡談到人們應該對其他人更好一點,因為我們不知道他們受過什麼傷害,有什麼故事,而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貓王的答案並非是因為道德,而是道德的依歸。

 

《貓王艾維斯》劇照。

 

  「因為我們都是上帝的造物。」

 

  在這段錄音出來之前,巴茲魯曼已經逐步用貓王的聲音取代奧斯汀巴特勒的聲音,而這是統合的最後一步。

 

  物質分隔了人,讓人只看見顏色與貧富,但總有事物能夠打破物質的藩籬,當肉體的貓王死去後,他獲得了永生,並寄身於巴茲魯曼的電影與奧斯汀巴特勒的影帝級演出,再次返回人間,打破銀幕傳遞他的訊息。

 

  「先知之言若不便訴說,就用唱的。」

 

 

電影資訊

《貓王艾維斯》(Elvis)—Baz Luhrmann,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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