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法利夫人會比金英夏這個生物學上的存在活得更久:《讀》

《讀》中文版書封。 

 

文|金英夏

譯|盧鴻金

 

  書籍也許比我們想像的要更可怕也未可知,它會感染人類,改變行為,破壞理性。書籍在書店裡很容易買到,在圖書館裡可以免費借到,所以看起來像是無關緊要的東西。但是人們相信,有些書蘊含著咒術的力量,因此書籍在很多地方被禁止、被燒毀、被指責。

                    

  有些書很明顯地會讓我們瘋狂,就像上癮的毒品一樣起作用。高中時期,我像愛瑪.包法利一樣迷上了小說。炎熱的夏天,距離大學考試僅剩半年時間,我卻無法從放在膝蓋上的小說移開視線。因為這些書是從租書店借來的,所以封面都殘破不堪,紙張也變成黃色,但那些都無所謂。崔仁浩的《地球人》和全相國的《偶像的眼淚》等小說,從我的膝蓋出發,繞著我們班轉了一圈。有些書使我興奮不已,所以無法停止閱讀,我會去找那位作家的另一本書,如果沒有的話,我就去尋找相同類型的書,如果那樣也不行,就隨便讀任何一本書。我沉迷於推理小說時,幾乎把福爾摩斯和怪盜羅蘋登場的所有書都讀完了,金庸的武俠小說流行時,為了讀他的代表作《英雄門》(這是韓國將「射鵰三部曲」集結後出版的譯名),我就像唐吉訶德一樣熬夜閱讀。還有,我偶爾也會認真思考,從人類的手中,真的能拍出去掌風嗎?我也曾用力伸出雙手,觀察是否有一絲微風。

 

  進入大學後,這種症狀也沒有改變。一九八○年代的大學,準備好一張我從未看過的圖書清單,並且等候著我。包括為了俄羅斯革命犧牲自己的母親、為了反政府抗爭穿著傳統服飾、製作印刷傳單的越南女學生、衝破鎮壓準備罷工的工人等。如果說愛瑪.包法利被「愛情,相愛的男女,被逼得在淒涼的亭子中暈倒的貴婦,每個驛站都遭到追殺的馬伕,每一頁都疲於奔命的馬匹,陰暗的森林,心靈的騷動,誓言,抽泣,淚水和親吻,月光下停泊的小船,森林中的夜鶯;書裡的紳士如獅子般勇猛,像羔羊一樣溫柔,擁有崇高的美德,總是衣冠楚楚,哭起來卻淚如泉湧」等詞彙眩惑,當時的我沉浸在「革命、紅髮帶、工人高舉的粗壯手臂、鼓勵兒子奔赴前線的母親、為革命家男友默默奉獻的女性」等感傷的畫面中。書中的舉事領袖和革命家無一例外地都擁有非凡的形象。

 

  我當然也想成為那樣的人。我把自己裝扮成書中的人物,比唐吉訶德將自己裝扮成騎士還要簡單。頭上圍著紅帶子,用毛巾或口罩捂住嘴巴,一手拿著鐵管走出校門口就行了。正如唐吉訶德遭受了各種苦難,我也經歷過幾次危機。我曾在現場被便衣警察逮捕,左腳被催淚彈擊中,打了一個月石膏,還被鎮暴警察投擲的立牌擊中頭部,送到醫院。

 

  大學畢業之前,我有機會和同校的學生一起去中國訪問。當時中國和韓國還沒有外交關係,再加上是在天安門事件之後,旅行的氣氛非常森嚴。因為一起前往的學生大多是所謂「學生運動圈」中的人,所以我們對於去社會主義中國的心臟地帶旅行感到非常興奮。訪問北京清華大學時,擔任企管系學生會長的學弟和我先行脫隊,在清華大學校園漫步時,和一名男生搭話。我們介紹自己來自韓國,問他能不能去宿舍聊聊天,那名學生欣然答應。

 

  當時正值天安門事件之後,所以全世界都在關注社會主義中國之後會如何行動。我們期待能從那個學生那裡聽到對天安門事件的真實意見,以及對社會主義中國的堅定信念之類的。但是進入那個學生宿舍房間的瞬間,我們嚇了一跳。牆上掛著巨大的美國地圖,書架上有幾本準備托福考試的書。那個學生沒有提到任何關於政治的話題,只是反覆強調自己的夢想是去美國留學。我們在書中讀到的那種充滿社會主義的中國以及具有革命精神的年輕人完全不存在,但我們卻像唐吉訶德一樣否認眼前的現實。這一定有什麼不對勁,那個學生是個特殊的例外。毛澤東建設的社會主義中國菁英份子竟然會羨慕美帝國主義?不可能。

 

  三十年後的今天回想起來,那時看到的才是當時中國的正確現實。中國已經朝著資本主義邁出了一大步,年輕菁英求學的目的是為了去美國留學,把個人成功當作最高目標。用共產主義信念破壞孔子墳墓的紅衛兵,就像為拯救公主而與龍搏鬥的騎士,與時代背道而馳,期待這些的學弟和我,則不折不扣地是唐吉訶德和桑丘。

 

  是否只有關於中國才存在這樣的錯誤?不是的,這種事情十分頻繁。例如,我的戀愛也是經由書本學習到,而且主要還是小說,所以戀愛總是不順利。小說中戀愛的問題是話太多。小說在特性上需要用語言說明一切,因此主角的心理是用臺詞和提問來表現。有人告訴我,在接吻之前,要先問「我可以吻你嗎?」這句話自然是小說的內容,而且那是錯誤的,於是我變成一個笑話。小說中女性的心理描寫得多麼詳細啊,但現實中的女性與小說不同,不會把自己的內心寫成文章讀出來。她們的內心就像無法解讀的古代文件,而且小說中經常出現的戲劇性事件,在現實中幾乎沒有發生過。那時的我又是另一個愛瑪.包法利。

 

  小說確實向我們展示了非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因為那些都太有說服力,太過生動,所以很多時候我們都相信那些比現實更現實。《大腦會說故事》(The Storytelling Animal)的作者喬納森.哥德夏(Jonathan Gottschall)這樣說道:故事毫無力量?你對這個世界的瞭解幾乎都是從故事中得到的。

 

  我同意他的意見。在二○一四年四月十六日世越號船難之前,我覺得自己對沉沒的遊輪很瞭解。但仔細想想,我所瞭解的只是在電影《鐵達尼號》和《海神號》中看到的。慢慢傾斜的巨大豪華客輪、犧牲的船員、數十艘救生艇、穿過黑暗在天際升起的照明彈、在冰冷的水中守護戀人的英雄男主角、翻覆船隻底部的氣囊等等。是的,正如我們所有人所目睹的那樣,現實完全與此不同。

 

  有時我覺得自己對宇宙的無重力狀態也很瞭解(或許是受電影《地心引力》影響);覺得自己對哥倫比亞長久的內戰也充分瞭解(這應該是受益於馬奎斯的《百年孤寂》)。對於十八世紀英國上流階層的戀愛和結婚,我覺得自己比任何人都精通(珍.奧斯丁的影響)。對於如果傳染病在一個城市蔓延,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也似乎非常瞭解,因為我曾讀過卡繆的《瘟疫》和薩拉馬戈的《盲目》。

 

  據說,對於「外星人是長什麼樣子」的提問,大部分美國人都很有自信地回答。但是他們畫的外星人只不過都像電影中的角色而已。儘管如此,美國人還是確信知道外星人的樣子。這種確信才是唐吉訶德式的。出於親身經歷而理解的世界,或者經由閱讀真實描述一切的理論或說明書來理解的世界,真的是很小的一部分,從「知」和「無知」的觀點冷靜思考的話,我們和唐吉訶德並沒有太大的區別。他用他讀過的小說的世界觀去理解世界,並希望按照這個原則行動,於是他多次遭難也是理所當然的結果。經由有時否定現實、有時「精神勝利」的辯證法,他漸次成長為與流浪之前不同的人。

 

  唐吉訶德在經歷幻想和現實的嚴重落差後,歷經千辛萬苦活著回來,但愛瑪.包法利和他不同,她選擇自殺身亡。她直到最後一刻仍堅持自己內心的幻想,在此關鍵點上,法國哲學家儒勒.德.高提耶(Jules de Gaultier)命名的「包法利現象」(Bovarysme),即「將自我想像成不同樣子的能力」支配著愛瑪。身為鄉村醫生的妻子,她拒絕平凡地生活和死去。福樓拜把金錢和債券這兩個與幻想截然相反的沉重鐘擺,掛在愛瑪.包法利身上。她華麗的生活,無盡的戀愛是不可能持續的,因為有許多債權人。愛瑪在修道院讀過的浪漫小說,其中一部分在她的人生中重現。她經歷了「黑暗的森林、心靈的混亂、誓言、哭泣、眼淚和親吻」。但對女性殘酷的十九世紀資本主義,不允許她像唐吉訶德一樣回歸現實,她執著追求書中幻想的代價就是死亡。

 

  那麼《唐吉訶德》和《包法利夫人》這兩部作品是在警告小說或故事是危險的嗎?

 

  也許是如此也未可知。根據腦科學家最近的研究,我們人類的大腦分不清現實和幻想。有些現實被記成模糊的夢境,有些故事卻像親身經歷過一樣生動。有些夢境和故事相似,但夢境不會持續下去,此點與故事不同,因為今天不能確實延續昨天做過的夢。但是小說可以像夢境一樣生動,還可一直延續著。這是發生在我小時候的事。我在地板上看書,母親正在廚房做飯。我不記得讀的是什麼書,但我完全沉迷在這本書的內容中。可能是成為孤兒的孩子經歷著各種考驗,也有可能是漂流到無人島的少年為了生存而奮鬥。總之,翻開書本的那一瞬間,我就被吸進與「此時此地」完全不同的世界,感覺就像某種魔法,至今仍讓我記憶猶新。那時母親吩咐我去做什麼事情,我對於傳進這個有趣世界的現實世界的聲音,即母親的聲音,感到陌生和不快,感覺好像是我珍貴的個人世界受到了侵害。

 

  我闔上書,起身走近母親。母親好像讓我去買蔬菜還是豆腐,但令我驚訝的是,母親完全沒有看出我剛才經歷的事情。她似乎完全不知道我在什麼樣的世界裡,遇到哪些人,感受到怎樣的激烈感情。對她來說,我只是一個翻來覆去躺著看小說的孩子。我按照母親的吩咐,去店裡買回食材,然後又回到剛才讀的那本書裡。一打開摺叠的書頁,我又得以從豆芽和豆腐的世界跳到了那個奇怪的世界。我忘記了一切,開始瘋狂地看起書來。那一瞬間的我正經歷著法國作家丹尼爾.佩納克(Daniel Pennac)在《像小說一樣》(Comme un roman)中提到的另一種方式的「包法利現象」。

 

  如果說儒勒.德.高提耶的「包法利現象」是著眼於愛瑪的症狀,那麼丹尼爾.佩納克的「包法利現象」則與讀者的精神有關。根據他的說法,「所謂『包法利現象』無異於『只有感官的絕對、即時的滿足感』。亦即當想像達到極致,全部的神經顫抖,心臟發熱,腎上腺素大量噴發,被完全同化到主角的世界裡,令人啼笑皆非,就連大腦也(暫時)對於日常生活和小說世界混淆」的現象,亦即小說讀者所經歷的精神變化。我在那一瞬間經歷的事情,並不是我一個人的獨特經歷,而是愛瑪.包法利之後無數讀者所經歷之事的再現。

 

  從那以後我也讀了很多書,經由讀書認識了數不清的人物,遊歷了世界無數城市,涉入一生從未經歷過的事件。那些記憶和經驗原封不動地留在我的心裡,而那個世界比我親身經歷的現實更大、更豐富。這個世界都是假的嗎?不可能,書籍都連結在一起,在我個人的精神內在以獨特的方式構建著獨一無二的世界。人們經常警告說不要陷入幻想,錯看現實。但是,從何處到何處是幻想,從何處到何處是現實呢?人類能分清楚嗎?

 

  相反的,過於執著於現實,無視於自己內心的精神現實,這難道不是問題嗎?

 

  《唐吉訶德》和《包法利夫人》這兩部作品,並非因為給我們帶來某種教訓才擁有價值。愚蠢的瘋子唐吉訶德和用瘋狂的愛情毀滅自己的愛瑪.包法利,雖然是塞萬提斯和福樓拜創造的人物,但從他們身上我們發現了自己的樣子。我們希望故事中的世界繼續下去,希望自己留在其中。因此,我們被那些人物所吸引,不知不覺地翻過書頁,跟在他們後面。在此期間,他們滲透到我們的意識中,把我們的一部分變成唐吉訶德和愛瑪.包法利。換句話說,我們閱讀的小說變成我們的一部分,讀完的小說再也離不開我們自身。永澤說讀過三次《大亨小傳》的人就可以成為他的朋友,這話從這個角度來看是有道理的。因為讀過同一本書,意味著兩人的自我中明顯存在共同的部分。

 

  同時,小說也經由我們不斷繁衍。如此,故事和人類融為一體,故事的宇宙也得以無限擴張。有一段時間,我認為人類是故事的宿主。因為我相信故事會像遺傳基因,以人類為載體,傳承到下一代。但我現在的想法有所改變。如果說人類認為自己知道的這世界大部分事情,都是從故事中學到的,並據此來解釋世界,且按照解釋行事,那麼那樣的人究竟是什麼呢?

 

  是的,人本身就是故事。

 

  唐吉訶德和愛瑪.包法利雖然不是現實中的人,但是比起金英夏這個生物學上的存在會活更長時間,未來也會不斷繁衍。閱讀小說,並不是指人類這種優越的存在,消費書籍這種大量產品的過程。所謂人類的故事,就是通過書籍這個小空隙,短暫連接圍繞自己的巨大世界以及永恆歲月的行為,所以人就是故事,故事就是宇宙,因為故事的世界是無限大的。

 

(本文為《讀:因為有小說,我們得以自由》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讀:因為有小說,我們得以自由》 읽다

作者:金英夏

出版:漫遊者文化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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