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生命更像生命的死亡:《憂國》

《憂國》中文版書封。

 

  〈憂國〉傳奇之處在於,它不僅是創作者親自認可、濃縮自身文字藝術及思考意義的純粹晶體,更宿命般的預示了三島由紀夫最終殞命的形式,那是包裹在國族文化之中的殘酷美學:以一次性的生之燦爛去兌現更廣闊的外在集體想像,乍看之下是奉獻,然而個體卻在交換的過程中體驗到另一種崇高狂喜、比原先生命更近似於生命的死亡。三島由紀夫重疊於切腹的武山中尉,或說,武山中尉驅使他走向如此道路,作者與角色走入更複雜的迴圈,說不清楚是誰創作、或召喚了誰。

 

  《憂國》翻譯自1968年新潮文庫版的三島由紀夫自選集,出版編輯當時選用了三島自己以不喜歡的少作〈繁花盛開的森林〉為書名,書末也收錄了一篇作者自己的簡單講解,各篇的如今好惡、創作緣由和期許展望。有趣的是,他開頭指出自己早已疏遠了短篇小說這種體裁,脫離了這種直觀式迅速聯想的敏迅思考,轉向需要更深沉複雜佈線的長篇小說,「等於是從輕騎兵改成重騎兵的裝備」,而本書收錄的大半作品就被歸類到輕騎兵,可能僅由一個簡單概念或自街談巷語滲出的軼事為基底,便迅速展出幅彩筆華麗的局部圖景,如脫胎於自己參與騎馬俱樂部經驗的〈遠乘會〉、純粹製造出某種閱讀效果的〈蛋〉。

 

  便是在這些篇章之中,讀者也能見得他使用文字的特徵及氛圍,那簡直如潑灑濃烈顏料般、善於堆疊多重色彩、豐潤的物象譬喻,尤其為那些看不見的氣場勾勒出精準輪廓,如〈女方〉中寫歌舞伎佐野川萬菊以生理男性演出女性的舞台姿態,雖是陰柔,然幾段描述寫得極具爆發力,震懾劇目中的氣場似也透過紙背,讀者目睹了他迷離勾魄的呼喊。另一隻精煉之筆,則來自於他描摹暗湧情慾的精確拿捏,所謂情慾未必是極其露骨的肉體交媾之事,情之所以產生欲求,更來自於露與不露的準確把控,什麼時候把薄紗拉高一點點最有效?那便是在凝望、理解甚至於觸碰的極限邊緣,很靠近、很靠近,你以為就要碰到他了,但最終只能碰觸到自己慾望的形狀。同樣在〈女方〉中展演,萬菊於日常與劇場間的男女混淆已成常態,讓幕後等於真實的連接失靈,更一步強化了魅力的不可知,也因此更加無法掌握,如夜中眼眸發光的鹿,一閃而逝,尋追不得。

 

  而這些輕騎兵的篇章當中,並非所有都專注於情節表面的聯想練習,亦有作品觸及更重要的核心環節,「隱藏著對我而言最切實的問題」:分別是〈寫詩的少年〉、〈海與夕陽〉及〈憂國〉三篇。〈寫詩的少年〉帶有深刻的自傳意味,由一位自認為是寫詩天才的少年口吻出發,逐漸探求語言、藝術,以至於詩的真相是什麼。少年眼中的世界是充斥著「比喻的世界」,海面如起皺床罩、夕陽暗紅若殺菌藥水,少年為此感到幸福,這樣的喜悅卻未必如想像中親密嵌合,世界與詩於情感上分離斷裂,能否蛻變為詩僅賴以腦海中的直覺,無怪乎他過早就體認到詩與任何東西都不同,「藉由詩,學會如何微妙地說謊。只要言詞優美就行了」。

 

  不僅說謊,更要是「微妙」地說謊,透過語詞貌似無意義的錯置、移轉、繫連,詩表面上成為一則非真實濾鏡,不解釋實存外界,它在自我邏輯中玩著放大瞳孔、置換臉面的遊戲,對,這些結果也都要是美麗的。正因為詩與現實的不完全重疊,當少年詢問因愛情所困的學長R為什麼不寫詩以超越這些痛苦時,他腦海中的愛情屬於詩中謳歌的美好景況,那與實際R正體認的煎熬戀情完全是不同概念,他無法理解學長R被戀人稱讚的額頭,「或許有一天我也將不再寫詩」,如同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停筆。當所有人類情緒都能透過字詞想像、填補和架構,詩是否具有無可移轉的永恆意義?或言詩既只是意和象的肆意鑲嵌,濾鏡無可無不可,文學是否消解成一種高級的巧言令色?少年質疑最終以時間敻遠作答,是否再次印證詩是屬於年輕的?

 

  〈海與夕陽〉通篇大部分是寺廟雜役安里的回憶,述說他一系列從法國生長、看見基督、引領一群追隨者東行的故事,它處理另個詭異命題,他們站在港口邊祈禱海面一分為二以讓他們通過,但盼望卻始終沒有發生,事後回想起來,安里最執著的是「大海竟然沒有一分為二」的那種不可思議。「不可思議」經過多層翻轉,原先視為奇蹟之事已趨平凡,才會對此感到訝異,參考三島於解說所寫的「為何神風不吹」,是否可以聯想到日軍於太平洋戰爭的最終失利,對於當時信奉日本軍國主義的支持者而言也是一次不可思議?本該發生的超現實退化成赤裸現實,〈憂國〉或可視為對這不可思議的血淚回應。

 

  〈憂國〉背景取材自1936年二二六事件的政變背景,與皇道派關係親近的少壯軍官因不滿政府軍方的統制派而對刺殺反對者,武山信二中尉因此勢必會與好友們自相殘殺,他不願這種狀況發生,便在二二六事件三天後返家,決定切腹自殺,全篇便聚焦於他返家後與妻麗子的對話與覺悟、面臨死亡前對生命本身的思考、以及最末懾人的切腹場景。

 

  〈憂國〉的美來自於文字上的清晰,特別是針對人自身的鉅細靡遺縮放捕捉:於外,肉身是生理性運作的外顯表彰,體現了眾所皆知三島之於年輕、完美體態的執著渴求,無論是男體或女體,他們最後一次溫存時注視著對方肉體,寧靜而深刻地將對方曾存在的外貌印入眼中,所有部位都顯得無比完整,自成一句詩篇──秀麗鼻子、柔軟臉頰、巧緻手指,近乎戀物癖式的注目;然而,肉身之美的書寫有多深刻,隨後的刺入就有多殘酷,人自願毀棄掉這些與生俱來的柔韌健壯,美與死亡交纏於血泊裡,流衍成物哀。

 

  於內,文字緊緊跟隨著中尉與妻的心理狀態,包括希望妻子後切腹的談話傳達了喜悅、無法再次聽到樓梯間吱呀聲響的甜美懷念,以及他們衡量生命的方式。「當二人的目光交流,在彼此的眼中發現正當的死亡時,他們再次被無人可擊破的鐵壁包圍,彷彿披上了他人連一根指頭也碰不到的美與正義作的盔甲。」瀕臨死亡的前一刻,他們不斷感受到至福光耀,於最後一次性中最高峰的喜悅、在妻子前死亡的聖潔,跟上亡夫而去的甜蜜,此間種種,都是非常人所能及的極端情境,我們智性上理解中尉自殺的理由,是日人追求崇高氣節的武士道、是對於皇軍大義的完整實現,透過三島嫻熟的文字視角,讀者或許可以「感受」到中尉行動時背後的暗潮洶湧,以及引領他的日光。

 

  〈憂國〉蘊藏著當時代日本文化的時代基底,普遍認為不可能並存的私慾與大義,在中尉生命最後的動作中融合。三島由紀夫曾認為〈憂國〉是他人生中渴望達到的至福,「然而,可悲的是,這種幸福極致,或許終究只能在紙上實現」,對照他最後的抉擇,那樣的死的確非常甜美。

 

 

書籍資訊

書名:《憂國》 花ざかりの森・憂国―自選短編集

作者:三島由紀夫

出版:大牌出版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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