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京人」不僅無法指涉任何一個民族,事實上他們從沒存在過

畫家 Nicholas Roerich 筆下的「海外訪客」,船型屬於廣義的維京船隻,描繪的是瓦良格人(東羅馬帝國給「維京人」取的名字, 9 世紀和 11 世紀之間,瓦良格人統治了中世紀的基輔羅斯)。 

 

  在中世紀時期,沒有所謂的「維京人」(Viking)。儘管古英語的「wicing」和古諾斯語的「víkingr」確實存在,但用法完全不同,它的意思泛指所有實行劫掠的「海盜」。當我們指出「維京人」是一種職業描述而不是單一民族時,學者都會同意這一點,但我們並不總是考量如此周全。在古諾斯語中,「víkingr」用於泛指任何海盜,無論他們何時、從哪裡來、說什麼語言,比如他們可以是愛沙尼亞人或撒拉森人。同樣值得注意的是,它幾乎從未用來描述我們今日所稱的「維京人」。許多在教科書和流行歷史中被稱為「維京人」的群體,都是由國王率領、具明確政治目的、進行軍事遠征的戰士,比如跟阿爾弗雷德大帝(Alfred the Great)作戰的「異教徒大軍」(Great heanthen Army),以及1066年陪伴無情者哈拉爾(Harald Hardrada)去世的挪威軍隊。如果把這些人都統稱為「維京人」,就像是把18世紀的英國、法國或荷蘭的海軍軍官都稱為「海盜」一樣詭異,只因為他們都戴著類似的帽子,與黑鬍子(Blackbeard)駕駛相似的船隻。

 

  「維京人」的錯誤似乎是從19世紀初進入現代英語開始,當時中世紀諾斯文學陸續被翻譯成歐洲主要語言。最初,這個詞還是中世紀的海盜之意,但到了1860年代,它開始被用於形容所有中世紀前期的斯堪地那維亞半島戰士。最終朝著「種族化」的方向發展,諸如「維京農場」、「維京城鎮」和「維京婦女和兒童」等用詞都還很新,從第二次世界大戰以來逐漸增加,聖安德魯斯大學歷史系資深講師、中世紀歷史學家亞歷克斯‧伍爾夫(Alex Woolf)指出:「這是有害的潛移默化;藉由把軍事實力與野蠻程度跟整個民族連結,鼓動了種族主義者對其的挪用。」

 

  這個問題不僅是語義上,「維京人」的概念也嚴重扭曲了人們對歐洲歷史的理解。我們經常直接把790年代至11世紀中期,在斯堪地那維亞半島的幾乎所有行動都貼上「維京人」標籤,創造了一個特別的「維京時代」與幻想的「維京人」文化和身份。然而,證據並不支持這種說法。

 

收藏在奧斯陸的維京船隻。

 

  首先,斯堪地那維亞人的家鄉在環境、社會結構和歷史上極為多樣。丹麥地勢平坦,土地肥沃,在西元800年的時候,島上的食肉動物已經消失了千年以上。它有著複雜的聚落型態,複雜程度跟英格蘭差不多。丹麥士兵和定居者在九世紀踏上東英格蘭,發現這裡的地貌與聚落型態與他們熟悉的地方非常相似,人們也擁有類似的經濟和社會結構。他們並不是闖進了更文明的國度的野蠻人,丹麥的土地有能力支撐斯堪地那維亞的人口,在這個時期的大多數斯堪地那維亞人也似乎都生活在丹麥。挪威的西部峽灣為「維京人」提供了刻板印象的背景環境,這裡是相對閉塞、人口稀少的地區,也是通往北極地區和奢侈品(如毛皮和海象牙)最重要的「北路」。

 

  這個時期倖存的文本來源都來自斯堪地那維亞半島以外的地區,而且一些描述都很一致。在8世紀末和9世紀愛爾蘭、英國和法蘭克人的史料中,通常把斯堪地那維亞人稱為「異教徒」,而不是任何具有種族意味的詞,因為宗教不同才是那些被掠奪的受害者懼怕的主因。793年對林迪斯法恩的襲擊,通常被認為是「維京時代」到來的序幕,《盎格魯—撒克遜編年史》(Anglo-Saxon Chronicle)描述:「異教徒的掠奪和屠殺,不幸地摧殘了上帝在林迪斯法恩的教堂。」次年,《烏爾斯特年鑑》(Annals of Ulster)也記載了「所有的不列顛島嶼都慘遭異教徒蹂躪」。

 

  在這個事件發生之前的兩、三個世紀期間,基督教以勢不可擋的速度迅速發展,並被解釋成上帝計畫的一部分。因此,異教徒猛烈地入侵震驚了當時的教會作家,正如約克的阿爾琴(Alcuin of York,中世紀英格蘭學者)所寫:「不列顛從未出現過像現在那麼恐怖的異教徒,也沒有人能預料到出現這樣的海上入侵。」

 

到了9世紀末期,不列顛群島上有記載的大部分行動似乎都具政治性,是由希望征服領土的國王所率領。

 

  從英國和愛爾蘭現存的證據來看,很難區分此時「維京人」的動機是投機性的掠奪,還是具目的性的政治行動。對林迪斯法恩的襲擊通常被認為是投機性的,但實際上執行這次襲擊的軍隊整個冬天都留在諾森比亞,並在隔年的一場激戰中被擊退,他們的一些船隻也被風暴摧毀。

 

  法國卡洛林王朝的資料則清楚地區分了法蘭克人與丹麥國王的外交和軍事往來,或者是海盜的襲擊,後者的襲擊幾乎或根本無法控制和預測。例如,根據《法蘭克王家年代記》(Royal Frankish Annals)記載,西元800年查理曼大帝組建了一支艦隊,並建立起海岸防禦系統以抵禦海盜。但到了9世紀末期,不列顛群島上有記載的大部分行動似乎都具政治性,是由希望征服領土的國王所率領。

 

歷史學家認為,維京人是一種錯誤過時的詞彙。因為維京人很多時候只是海盜這個職業的稱呼,而不是單指特定民族。圖為《北海小英雄》新版電影劇照。

 

  西元900年左右的幾十年內,斯堪地那維亞的王朝在英國和諾曼第建立了政體,至少他們的領導者也皈依了基督教。同時代的文獻不再把襲擊者描述為「異教徒」,而通常是以居住地來命名領導者和軍隊,例如東盎格利亞或都柏林。

 

  大約在903年,長者愛德華(Edward the Elder)統治開始不久後,編年史記載了他的堂兄及王位爭奪者埃塞爾沃德(Æthelwold)「勸誘東盎格利亞的軍隊打破和平,他們騷擾了麥西亞全境,直到……他們渡過泰晤士河」。最終,東盎格利亞軍隊被趕回家,而國王歐里克(Eohric)則被殺死。當時東盎格利亞屬於丹麥法區(Danelaw)的地區,這群人的祖先於865年從斯堪地那維亞來到不列顛,已經在東盎格利亞定居了20多年,因此歐里克和他的大多數戰士幾乎都是在英格蘭土生土長的基督徒。

 

  「維京人」的王朝統治了都柏林,並在10世紀與阿爾弗雷德大帝的後代爭奪諾森比亞的統治權,他們是9世紀中期離開斯堪地那維亞的人們的後代。在母系方面,大多數人可能都有當地的祖先。他們跟790年代的海盜無論在行為、基因或宗教制度上,幾乎都沒有共同之處。事實上,他們最偉大的國王之一約克王沃爾夫(Óláfr Cúarán)曾經是統治諾森比亞和都柏林的國王,他在西元980年隱退到愛奧那修道院,而他的孫女之中至少有一個是修女。

 

克努特大帝在位時的肖像,繪於1031年。

 

  從990年代到1070年代通常被視為「維京時代」的最後階段,西方與斯堪地納維亞的基督教國王之間建立了軍事與外交關係。在這個時期,丹麥已經是拉丁基督教世界的一份子,因此把克努特大帝(Cnut)等統治者稱為「維京人」是非常荒謬的說法。1027年,他參加了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康拉德二世在羅馬的加冕典禮,並在他統治之下的英國和丹麥建立和捐贈了教堂。同樣地,被稱為「最後的維京人」的無情者哈拉爾的兄弟後來被封聖,人生中也有一段時間在拜占庭度過。1066年他入侵英格蘭是明確的政治行動,他獲得了英格蘭內部派系的支持。11世紀的斯堪地納維亞國王(如克努特大蒂和無情者哈拉爾)與12、13世紀的後繼者有著更多共同點,並且跟8、9世紀的異教徒入侵者幾乎沒有關聯。

 

  直到12世紀,與任何政治或軍事行動無關的小型海盜,依然持續對英國和愛爾蘭發動零星的海上襲擊。這些海上劫掠者散居在蘇格蘭島嶼上,他們之中有斯堪地納維亞人、赫布里底人、甚至奧克尼人,比如惡名昭彰的斯韋恩・阿斯萊法松(Sveinn Ásleifarson)在諾曼征服英格蘭後的一個世紀內,還持續侵擾愛爾蘭海岸與不列顛西部,一直到英格蘭人入侵愛爾蘭之後才終結。尤其是西部群島,這裡除了自給自足的農業耕種,幾乎沒有其他的經濟資源,因此襲擊和劫掠富饒的土地,不但可以搶奪資源,也能鞏固這些地方勢力領導者的內部地位。

 

  「維京人」的概念混淆並模糊了8世紀與12世紀的海盜差異:10世紀以都柏林為根據地的國王,以及克努特大帝這類基督教統治者,他們生活在截然不同的社會,擁有不同的宗教體系和政治經濟目標。每一個事件都必須根據其時空背景條件看待,而不是籠統地限制在19世紀的框架之下,而且這個框架有太多的種族主義暗示,伍爾夫寫道:「歷史學家(無論是學術界還是社會大眾)應該拋棄『維京人』這種過時且危險的思考模式。維京人從未存在過;該是時候消滅這個不健康也非事實的幻想了。」

 

 

原文出處:History Tod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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