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更好的自己是一種情緒勒索:以撒‧柏林與《媽的多重宇宙》

《媽的多重宇宙》似乎暗示著如果沒有選擇這個版本的自己,就會有別的版本的自己。真的嗎?

 

  《媽的多重宇宙》已有諸多評論,大多數都是好評,讚賞形式上雜揉了各式片種特色及觀影元素,超乎想像的剪輯和美術設計,豐盈資訊量將要溢出卻並不紊亂。得益於多重宇宙的設定(或者說種種設計也得益於多重宇宙),外在敘事近乎完美地貼合電影基調:倏然跳轉、錯置荒謬、困惑失控、然後,是那難以名之的遺憾。

 

  故事主題看起來紛亂雜沓,但其內在要說的核心反倒簡單到近乎傳統:那個核心就是一個俐落詞彙,稱作「複雜」。這是搪塞日常生活的萬用句,當有人問起,只要說這一切很複雜,關乎種種人際關係、經濟困境、社會氛圍,識相點的多半會笑而不提;甚至若自己也懶得處理,複雜也可以作為萬用隱形斗篷,將你不願深思細想的事物扔進複雜的永恆延宕。

 

  這是開局電影所展現出的秀蓮困境,她要報稅、處理一大堆凡庸帳單,她要處理女兒不被華人傳統社會所理解的同性情感,也要負責舉辦老父親的起居心緒,乍看之下何其熟悉,這是第一層次的複雜。人事如亂絲,層層包裹住人的外在生活,或者說,人僅是被數種關係形塑成的客體,在各種形式的責任與狀態裡找尋自我的最小公倍數,重疊的部分人們通常故作神秘的說,那是你所謂的「本質」

 

  然而,人真正有什麼可稱呼為本質的核心嗎?第二段秀蓮得以目睹她未曾體驗過的可能,武打巨星、戲曲歌星、桌邊廚師,相較於被瑣事拖累的現世,其餘每一種可能都如此甜美,她們在各自專業活躍燦爛,擁有自我的專業技能無疑是人具有某種能動性(agency)的隱喻,原先可以脫離種種結構限制,拋棄傳統中認為身為女性的必須承擔的婚姻,選擇另一道更自在輕盈的未來。這亦是多重宇宙最讓人感到惋惜的:無關乎她們到底過的多好,而是她們都有可能是「我」,或者說,「我」曾經有可能變成她們。

 

「我曾經有可能成為武打巨星,但我卻選擇與威門結婚走進了這個無趣宇宙,我錯失了那個更好的自己」──聽起來何其熟悉,做自己是現今社會上常見的論述套路。

 

  此種說法預設,自我其實有兩個部分,一是處於現世當下的實際存在,另一部分則高升蛻變成形而上的崇高目標,處於觸不可及的永恆彼端,高踞於我們都熟知的自我實現金字塔頂端。那所謂的本質究竟存在於哪一端的自我,是實際感受生活苦痛的當下?還是寄望於那未曾體驗過的虛擬幻景?激進一點問,那會不會就根本不是「我」了。這裡頭有對於自我同一性的混淆,也有兩種對自由兩種想像的辯證。

 

  英國政治哲學家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曾提過自由的兩種概念,雖然其所原先探究的尺度較為宏觀,是放在政治體系的理解,但縮小至個人層面亦有啟發之處。他將自由分為兩種概念:消極自由(negative liberty)與積極自由(positive liberty),前者雖以消極命名,但在原文中並沒有中文裡的負面意涵,比較像是意味著你擁有不受外力干涉的自由,若用空間譬喻,就代表你擁有隨意想做事情的空間越大,你可以涉足許多開放的門;後者則最先涉及觀看自我的概念,積極自由預設了有一個更好的自我當作目標,人們渴望成為自我的主宰,朝著理想自我的過程中不斷前進,消極自由中無數道門轉瞬消弭,遠方只剩一扇門還懸掛著,門板上寫著「更好的自己」。

 

「我可以體驗多重宇宙的其他生活,卻永遠沒辦法成為當中的任何一人,於是我連自己也當不好了。」

 

  若前段多重面貌的秀蓮是免於性別包袱、種族階級(理想狀態下她可以做到所有她能想到的職業,意味著得以免於其餘社會上的限制)的消極自由可能,中段秀蓮對於其他宇宙而滋生的欣羨和怨嘆則體現了積極自由的危險之處。「我曾經有可能成為武打巨星,但我卻選擇與威門結婚走進了這個無趣宇宙,我錯失了那個更好的自己」──聽起來何其熟悉,做自己是現今社會上常見的論述套路。

 

  將自己分成假我跟真我,然後追逐永遠後退的更好輪廓,好似抵達了某個應許之地,我就可以蛻變成另一個與己無關的榜樣。並非全然貶低,僅是提醒積極自由有它的高貴和超越,但同時也蘊藏著失控可能,以更好自我作為唯一準則的整體氛圍,在攀爬狹隘山道時失足墜落的風險也相對提高。

 

  喬伊的虛無貝果可以算是此種論調的終極反動,亦是以觀看為主要媒體消費的世代困境,當你可以在各種社交軟體上看見千萬種浮誇美好和傲人成就,你會自然從中歸納出幾條世界無可異動的判準,這些理想他人(姑且不論是不是真的)出現在你眼前便是一種宇宙搖,很容易透過比較路徑連接到你心裡的那個宇宙。

 

  如果當初,如果那時,當自我和他人的距離拉扯到緊繃極限、甚至斷裂,便誕生了他者與自我皆是虛無的黑洞。我可以體驗多重宇宙的其他生活,卻永遠沒辦法成為當中的任何一人,於是我連自己也當不好了。

 

  這是另一層結構性的複雜,兩個小時裡無法盡數拆解,電影裡的解套方法只能訴諸情感,將廣袤宇宙收攏至母女相愛相殺的路數。虛無或意義的詰問退到幕後,或許提醒了人們無法做到完全的虛無,喬伊仍然執著於母親的某種恨意,翻轉過來就是那無法割捨的愛。看似軟弱的威門也用他的善意和真摯將失控的繁多選擇撫順,一席我還是會選擇跟你一起繳稅單的發言賺了不少熱淚,最終還是回到這個命題:你是繼續追逐那些無法成為的自己,還是安心肯認了現在的生活也是個值得歌頌的選擇?

 

  大部分的電影結尾都會是後者,替敘事衝突添上一筆滑順圓圈,首尾呼應,但這畢竟不是你的人生。真實的人生,還真的很複雜。

 

 

電影資訊

《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Dan Kwan、Daniel Scheinert,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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