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多重宇宙》從桌上成堆的報稅單開始實在很聰明，沒有什麼比得上家裡頭的事已經處理不完，又多了一堆剪不斷理還亂的稅單來得更能惹怒媽媽了。

　　身為華裔第一代的母親，小楊紫瓊飾演的小蓮繞著家中的洗衣店、丈夫和女兒團團轉，開場不到十分鐘吧，她說「今天很忙」不下十次；她繞著家中裡裡外外兜轉，她的丈夫威門繞著她轉，不停與小蓮說話，卻不斷和她約時間，等她「有空的時候」要說說話，我想這大概就是這對夫妻的日常：總是在說話，卻說不到一句屬於兩個人之間的話。

　　不過，這一天不一樣：今天要到稅務局解釋稅務、小蓮的父親千里迢迢抵達了美國、要準備過年過節了，這些鳥事擠在一起，真的會讓宇宙出現裂縫啊！

　　《媽的多重宇宙》說故事的速度非常快，電影長達140分鐘，整體說起來的資訊量實在非常大，從一開始就營造出讓人昏頭轉向的爆炸感；加上多重宇宙的設定，時間序穿插得十分緊湊，確實目不暇給。不過，導演這麼大的野心不是沒有原因的，整部電影看似花俏，但最重要的任務是說清楚不同的關係，而且都是糾纏不清、卡在一起的關係，就連小蓮自己面對自己也是。

　　小蓮的挫折完全可以理解，跟著威門到美國生活，卻陷入日復一日的輪迴，就像店裡運作中的洗衣機一樣。喔，不一樣，洗衣機可以故障，她的生活不可以故障，丈夫、女兒都是她的罩門，現在還多了稅務員都要應付，撐在現實困境裡的小蓮終於在稅務局碰到她生命中的故障；只是這個故障讓轉個不停的媽媽停下來看看自己和家人、自己和自己的關係時，實在破碎得讓人難以面對。雖然和其他故事一樣，主角總是擔當拯救宇宙的重責大任，但這個主角慘不忍睹，被選中的原因居然是因為她是所有宇宙中最糟的版本，所以習得其他宇宙技能的可塑性較高，別說是小蓮本人了，連我聽了都覺得情何以堪。

　　對自己的不滿意是小蓮的罩門，說這是來自她的父親完全不為過；她的不滿意傾倒給了丈夫威門，繼承給了女兒喬伊。不要懷疑，孩子永遠是放大鏡，喬伊的神力導致了多重宇宙的混亂，解開混亂的鑰匙不意外地握在小蓮手裡。

　　只是，要解開這一切有多困難，小蓮連自己這一關都痛苦得過不去，何況是與父親、丈夫和女兒和解。多重宇宙讓她看見了自己不同的可能性，進而回頭梳理當下的狼狽：何以走到這裡？何以看著壓垮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即將落下？何以自認為最親近、最愛的丈夫與女兒紛紛求去？

　　我非常喜歡導演在持續不停歇的惡搞中釐清這些事，就像電影從一開始的雜亂無章，一刻不得喘息地丟在觀眾臉上，接連著一團又一團的混亂，手邊的事停不下來，又要分神去處理其他宇宙的事，這就是媽媽的生活啊！然後出現一堆莫名其妙的情節，身邊的人事物總有令妳意料不到的驚喜驚嚇，噁心的、誇張的、荒謬的，妳身在其中完全笑不出來，但一旁的人（或妳講給別人聽時）笑到翻過去；參雜在一件又一件的鳥事中，就出現短暫卻重要、讓妳繼續幹下去的靈光一閃，可能是一句話、一個表情、一個動作，這個一閃會讓你感動到落淚或是又哭又笑，然後放在心裡，抬起頭繼續面對鳥事。

　　這就是觀看《媽的多重宇宙》的感覺，也是身為一個母親的感覺。

　　電影中有一段我特別想提：喬伊對媽媽劈哩啪啦地說出自己的委屈，媽媽多麼不瞭解她的處境，在媽媽身邊壓力有多大，落落長；小蓮聽完喬伊的抱怨後，帶著複雜的情緒哽咽地說：妳知道妳挑戰了多少我這輩子的界線嗎？然後也是一連串霹靂啪啦地傾瀉身為母親的心情，好好地用力說出身為一位母親的抱怨與委屈。

　　「妳知道嗎？天地之大，我卻願意和妳耗在這裡。」

　　（Of all the places I could be, I just want to be here with you.）

　　不管做了什麼抉擇、到了哪個宇宙，人永遠都有自己的悔恨要處理；而有這麼多選擇、這麼多個宇宙，永遠都會選擇妳／你，和妳／你耗在這裡；一切都不完美，也永遠不會完美，兩顆石頭沒有誰懂得比誰多，誰做的選擇比較好，但我們都在這裡，好好地做這個宇宙的自己，處理這個宇宙中要面對的關係；有時靠近一點，有時選擇放手，有時抱得緊緊的，維持著不毀滅的距離。

　　天地之大，我選擇和你耗在這裡，所以Be Kind. Don't Fight. 並且在日常瑣碎中的點點滴滴裡鑲入那句說不出口的我愛你。

電影資訊

《媽的多重宇宙》（Everything Everywhere All at Once）─Dan Kwan、Daniel Scheinert，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