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姬‧葛倫霍(Maggie Gyllenhaal)有個理論是,我們在螢幕上看到的母親形象通常分成兩種:第一種是「理想的母親」,除了偶爾毛衣沾到麥片或家長會遲到以外,基本上她在各方面完美無缺;另一種是「恐怖的母親」,她們不是虐待自己的孩子,就是不斷質疑與壓抑自己為人父母的能力,而葛倫霍的故事主要是為了讓觀眾更容易接納這樣的母親。許多嘗試為不完美的母親正名的電影,例如《權勢下的女人》(Woman Under the Influence)和《親密關係》(Terms of Endearment)都是偉大的藝術家所執導,劇中角色也是由偉大的演員所飾演。然而,葛倫霍認為在這些電影之中,「觀眾其實是在看著強韌的生命力被摧殘」。
葛倫霍第一部編劇兼導演的電影《失去的女兒》(The Lost Daughter)拒絕這種二元對立,這部電影改編自埃琳娜‧費蘭特(Elena Ferrante)的小說,講述奧莉薇雅‧柯爾曼(Olivia Colman)所飾演的離異中年女性莉達(Leda)的故事,她在兩個女兒很小的時候便拋棄她們離家三年之久,她的行為很難被世人所接受。在一次獨自旅行中,莉達對一名年輕母親及其女兒念念不忘,出於一個連她自己都不清楚的原因,她偷走了女孩心愛的娃娃,進而破壞這對母女的關係。當葛倫霍第一次閱讀原著小說的時候,雖然深深感到不安,卻忍住不去批判小說中的角色,而是探究莉達提出的挑釁言論:「我是一個不自然的母親。」葛倫霍說:「這是小說裡非常精彩的一句話,因為它究竟有何意味?不自然的母親是什麼?我認為它提出的問題其實是:『什麼是自然的母親?』」
就像費蘭特的其他作品一樣,答案可以在主角的內心獨白與情感深度中找到。對葛倫霍來說,閱讀莉達的想法彷彿是揭露了一個秘密:一個女人實際上既不可能是完美的好母親,也不可能是絕對的壞母親,而是介於兩者之間。莉達體現了這種矛盾心理,她不斷想像已成年的女兒們對自己的看法,思考該如何與其他度假者分享自己的過去,並幻想假如沒有生孩子,她的人生會走向怎麼樣的方向,身為兩個孩子的母親的葛倫霍說:「知道這些讓我感到很安慰……原來我並不是唯一一個經歷過這些陰暗面的母親。」
葛倫霍希望邀請觀眾站在莉達的角度理解她的想法和行為,雖然偷小孩子最愛的玩具毫無疑問是殘忍的行徑,但葛倫霍指出:「她必須拿走娃娃,而真正的挑戰在於你能繼續看下去嗎?」觀眾對這個角色提出了質疑,懷疑莉達偷娃娃的行為是否有其必要性,而就連原作者費蘭特本人也表示,進入莉達的腦袋有如「在沒有穿救生衣的情況下,冒險進到危險的水域」。
但對葛倫霍來說,這個故事打破了「自然母親」的神話。那些有關養兒育女的電影經常描寫養育所帶來的疲憊感,但母親與孩子之間具有牢不可破的感情紐帶,因此有足夠動力能克服任何難關。葛倫霍將莉達視為迷人的例外:她對守護者的角色既欣然接受,也憤恨不已,而且同樣值得同情,葛倫霍解釋說:「當我們還小的時候我們必須去相信,因為我們的生存全部仰賴於它,我們的父母,特別是我們的母親……想要父母好好地照顧我們。但成熟後的我們必須知道……這是足以壓倒一切的重擔。」莉達不斷測試與挑戰社會對母親的定義——她愛她的女兒們,但她無法把自己的全部奉獻給她們——為此她感到既驕傲又羞愧。葛倫霍認為,莉達感受到「伴隨活著而來的真實的絕望、真實的焦慮與真實的恐懼」。
《失去的女兒》的背景令人生厭,主角令人生畏,而要改編這部小說不但棘手,而且還是艱難的挑戰:莉達的敘事像發燒的夢境那樣流淌,她的思想從突發的記憶到蜿蜒的思緒,再到豐富的幻想,再到度假時的平凡瑣事。為了把小說轉譯為電影,葛倫霍必須找到自己的視覺詞彙。
電影一開始把莉達的記憶注入到一系列清晰的閃回之中(年輕的莉達由潔西‧伯克利(Jessie Buckley)飾演),使兩段故事合而為一。在時間跨度達二十年的敘事中,伯克利和柯爾曼沒有讓角色性格看起來一致,而是各自詮釋了同一個角色,而葛倫霍也沒有出面建議演員這麼做,葛倫霍說:「這或許是改編過程中最大的風險,在這部盡可能真實與誠實的電影中,我永遠不會想去欺騙觀眾。」
當決定讓伯克利和柯爾曼出演年輕與年長的莉達後,葛倫霍意識到在她們各自的演繹中,任何的對比都會激發觀眾對莉達的變化更感興趣。她不斷鼓勵演員自己去尋找莉達,例如她告訴伯克利,如果她想要也能隨興地把頭髮染金;畢竟,一個女人的一生原本就可能不停地改變髮型,葛倫霍解釋說:「她們之間的差異其實對電影很有幫助。莉達在28歲到48歲之間的人生變化真的很複雜,也很耐人尋味。你能想像莉達從傑西‧伯克利變成奧利維亞‧柯爾曼的樣子嗎?」
當提到莉達對母性的思考時,葛倫霍選擇以不同的語調來呼應角色內心的掙扎。《失去的女兒》有時像一部恐怖片,而在其他方面又感覺像是一部浪漫的戲劇。葛倫霍讓年輕的母親妮娜(Dakota Johnson飾演)沐浴在溫暖的光芒中,陪伴女兒埃琳娜(Athena Martin飾演)玩娃娃。鏡頭透過莉達的眼睛停留在妮娜的身上,當埃琳娜用水潑母親時,彷彿重現了她對玩具所做的事情——傳達了莉達對妮娜和埃琳娜之間的感情紐帶的敬畏,甚至是渴望。
故事的大部分內容透過充滿感情的表情和手勢講述,而非對話或畫外音,這有助於避免莉達被觀眾視為「瘋子」,畢竟她的所作所為在很容易被當成罪行看待,葛倫霍解釋說:「我們每個人都有不討喜、刻薄、不友善的一面。這個幻想(社會期待)讓我們的那些部分不被允許表現出來,使我們在自己與世界的關係上受限。」
一般的故事結局可能會讓莉達獲得解脫,或者類似於救贖的東西,但費蘭特的小說沒有這樣結束,而葛倫霍的改編也不是(電影修改了最後一幕)。事實上,葛倫霍給莉達的故事一種優雅而超現實的結局,受到哈爾‧阿什比(Hal Ashby)的《寶貴逼人來》(Being There)和費德里柯‧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的《卡比利亞之夜》(Nights of Cabiria)等電影的啟發,葛倫霍的電影手法將費蘭特的內在語言連結起來,葛倫霍說:「這部電影的發展,真正遵循的方向,不是推理小說,也不是帶走娃娃後會發生什麼事……真正的發展,在於她的想法。」
換句話說,《失去的女兒》大膽地提出了挑戰——讓觀眾思考所謂的「不自然母親」,拋開批判,停留片刻,就像獨自在異國海灘上的遊客,解開她心中的秘密。也許,觀眾看完電影沒有改變,或者他們會跟葛倫霍一樣,藉由瞭解莉達的故事而被安慰,葛倫霍說:「拍完這部電影後,我完全變了一個人,我肯定是放下了過去的一些重擔。」
原文出處: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