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你面前的女人叫做伊莉絲‧松永，她身材嬌小，一頭金髮，蜜糖色的棕眼盡顯疲態欠缺朝氣。她剛剛從監獄得到短暫外出探親的機會，也因此能夠入鏡訴說自己的遭遇。

 

　　「你是誰？」

　　「伊莉絲‧松永。」

　　「婚姻狀態？」

　　「喪偶。」

 

　　伊莉絲亡夫是巴西有頭有臉的松永家族繼承人，自1960年代起經營「與喜」食品公司。2012年，世界前十大跨國食品企業通用磨坊以20億雷亞爾，約合新台幣118億的價格收購了與喜，當時與喜執行長正是伊莉絲的丈夫馬可士‧松永。

 

　　馬可士與伊莉絲的結合乍看之下相當幸福美滿，馬可士被朋友描述為靦腆、勤奮的生意人，雖然出身豪門，但沒有半點紈褲子弟的懶散氣息，是上世紀日本人移民巴西屯墾落地生根的最佳典範。伊莉絲年輕貌美，比馬可士小八歲，來自鄉下偏僻小鎮，家境貧寒，靠自己的努力取得護理師資格，同時也繼續攻讀法律，冀望成為律師。

 

　　兩人交往三年後走入婚姻，婚禮十分溫馨甜蜜，婚後育有一女。就在女兒滿一歲時，馬可士從一家三口同住的華廈裡失蹤了。伊莉絲跟夫家親戚一起搜尋，但沒有結果。正是此時，伊莉絲告訴婆婆，馬可士有外遇，她拍到他跟其他女性約會的照片，或許馬可士已經與外遇對象私奔。

 

　　但不久後，馬可士被切碎的遺體陸陸續續在郊區被發現。法醫發現，松永家族繼承人在涉及118億的收購案前幾天就已經死亡，並且遭到分屍。警方沒有花太久的時間，就拼湊出行凶者可能是誰。

 

　　正是他的妻子伊莉絲。

 

　　然而，為何好不容易飛上枝頭變鳳凰的小鎮女孩伊莉絲需要如此痛下殺手？只因為丈夫外遇嗎？即便兩人離婚，想必贍養費也應該很可觀，實在無法解釋為何有必要殺人。檢方需要深入理解作案動機。

 

 

　　馬可士生前的某幾位朋友都說，馬可士人不錯，但他們並不了解伊莉絲是什麼樣的人。馬可士不會讓妻子跟朋友混在一起，而會保持交友圈分開。其中一位友人直言不諱的說：「馬可士有種族歧視。這就是他娶伊莉絲的原因，你知道的，金髮的白人女性。」

 

　　悲痛的松永家族如今已不再把伊莉絲當成自己人，而打算全力讓她得到最嚴厲的制裁。當遺體曝光後，伊莉絲以犯罪嫌疑人身分受到警方調查，第一時間便承認不諱，也因此遭到起訴。對於一起嫌犯坦率承認犯行的殺人案，被害家屬或者站在被害家屬那方的檢察官，還能怎樣確保「正義更加得到伸張」呢？那就是把案子建立在預謀行凶的論述上。檢察官主張，伊莉絲特地選在併購案前後殺死丈夫，原因無他，就是為了謀財害命。

 

　　案子開庭，代表松永家族的女性親屬，馬可士的堂姊妹，傷心欲絕地描述馬可士生前是個多麼溫和善良的人，痛陳伊莉絲不僅無緣無故殺害親夫而且親手分屍，應該被處以最重的刑罰。直到這時，輿論風向都還傾向於同情受害者。然而接著檢方下了事後證明最為錯誤的一步棋：他們為了證明伊莉絲確實一開始結婚時就心術不正，揭露了她與馬可士相遇的過程。

 

　　這確實是個「麻雀變鳳凰」的故事，伊莉絲跟馬可士是在線上伴遊網站上認識的，簡單說，伊莉絲當時是個兼差賣淫的大學生，而馬可士是嫖客。馬可士真心愛上了伊莉絲，兩人結為連理生兒育女──本來應該是這樣才對。

 

　　按照檢方的論述，伊莉絲曾經是妓女的過去，就足以建立陪審團對她的負面印象。其中的潛台詞或許是，一個願意不計前嫌娶妓女為妻的男性，應該被嘉獎而不是被殺害。

 

　　松永家族顯然完全不知道馬可士的這份嗜好。包括先前細數馬可士善良溫和的女性親戚在內，他們對於伊莉絲的來歷感到錯愕跟震驚，立刻請律師發出了DNA鑑定的要求──他們懷疑伊莉絲的女兒並非馬可士親生。

 

 

　　然而，檢方的這份爆料揭露，反而導致大眾倒向伊莉絲這邊。原本伊莉絲的辯護團隊，按照她本人的原意，並不希望過去從事性產業的記錄被公諸於世。畢竟，伊莉絲仍盼望著一旦贖罪完畢，有朝一日能再度與女兒團聚。此外，深愛著伊莉絲的家人，從小養育她的外婆跟阿姨，也不知道她的這段過去。

 

　　當不可告人的過去被當成品行不良的證據揭發，辯方團隊也不得不告訴大家，他們眼中的馬可士是怎樣的人。

 

　　前面提到，馬可士的朋友圈劃分的很清楚，大多數朋友只知道他願意對外公布的一面，譬如他受過的良好教育，工作上的成就，容易相處的個性等等。但馬可士有另外一個面向，他極度熱愛嫖妓，活躍於線上買春討論網站，而且會把妓女當成餐廳那樣給分數，寫詳細評價。馬可士有另外一小群朋友，那是可以討論召妓的朋友，這群朋友大多十分富裕，年齡中壯年不等。

 

　　當伊莉絲的辯護律師團隊提出電子通訊記錄證據，顯示馬可士婚前婚後都從未停止過買春，而且他活躍於買春討論社群的帳號，叫做「Hore Rider」（刻意拼寫錯誤的「婊子騎士」）時，社會的看法以及陪審團的心證就如骨牌般往同一個方向崩塌。

 

 

　　這些不堪的證據，顯示了馬可士會跟其他「買春發燒友」鉅細靡遺地討論妓女的床技如何、身材如何、跟價錢比起來CP值算不算高，還會給買春網站上的妓女排名次。伊莉絲就是當初被他大寫特寫網路評價的妓女之一。

 

　　更有甚者，當馬可士買伊莉絲的服務，進而與她交往時，他根本就還沒跟前妻離婚。對的，伊莉絲並非馬可士第一任妻子，而是他透過買春認識、交往三年最後扶正的外遇對象。

 

　　但伊莉絲是如何開始賣春的？這要從她不負責任的母親開始說起。伊莉絲出生於巴西非常偏僻的鄉村紹平濟紐，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母親把她丟給外婆與阿姨撫養，與外婆跟阿姨一起生活的那十年，伊莉絲雖然過得貧窮，但還算幸福愉快。根據小時候的同學跟老師回憶，伊莉絲頭腦聰明，個性溫和，循規蹈矩。

 

　　不幸的是，十歲之後，伊莉絲的母親把她接走，與繼父同住。繼父的經濟也同樣不寬裕，但在這個家庭中，經濟還只是最小的問題。Netflix紀錄片的拍攝人員走訪母親跟繼父所在的村落，當地的人們這麼說：「伊莉絲就是長得跟誰都不像。她媽媽皮膚黑得呢，不知道怎麼生出一個這麼白又金頭髮的漂亮女兒。」

 

　　巴西存在著外貌與種族的經濟區分，長得越像中南美洲原住民或者非裔奴工後代的人，通常社會階級跟經濟地位都越低。伊莉絲長得如同白人殖民者後代的樣貌，使她得以曲曲折折嫁入豪門，但也使她遭到繼父性侵。

 

　　在繼父的家裡，浴室的門無法從裡面反鎖。當她在洗澡時，必須用背抵著門，才能避免有人侵入。伊莉絲的母親究竟為何非得把伊莉絲從外婆家帶走，把她推入如此的境地，因為母親拒絕受訪而不得而知。觀眾只能知道，繼父終歸是衝進了浴室，強暴了未成年的她。從那時開始，伊莉絲開始逃家。她無法跟其他家人訴說自己遇到了什麼事情，只是一直不停的逃。逃到大城市，縱然想念書取得一技之長，但誰來給她學費？

 

　　於是伊莉絲運用她受到詛咒的美貌，成為了兼職伴遊女郎。

 

 

　　然後，她認識了一個號稱真心愛她的男人。這個男人不在意她的過去，甚至願意跟她分享自己的財富，讓她繼續學業。可能還有個小缺點吧，就是他已婚。但是這份真愛是不可抵擋的，因此最終這個男人實現了諾言娶她為妻，他們有了第一個孩子……

 

　　沒過多久，伊莉絲發現，在她準備懷孕期間，這個男人就已經在跟比她更年輕可愛的另一個伴遊女郎交往了。原來這不是什麼真愛，這只是一種模式。在這個模式裡，這個男人會繼續不停買春，不停給女人打分，然後把號稱要一生相守的伴侶淘汰掉。

 

　　接下來的事情只有伊莉絲一方之詞，不過跟事實或許不會差距太大。當伊莉絲試圖跟馬可士對質外遇的事情，他毫不在意地告訴她：「不然你就提離婚啊？你覺得你這個妓女會有小孩的監護權嗎？」

 

　　這段婚姻不算美滿，因為只要兩人吵架，馬可士就會舊調重提：「你不過是我從街上撿回來的妓女！」「我會讓你永遠都看不到女兒。」

 

　　松永家族遺憾的發現，DNA鑑定結果顯示伊莉絲女兒的生父千真萬確就是馬可士。馬可士顯然是完全沒有懷疑過孩子的血緣，因為他「知道」伊莉絲是怎樣的女人。金髮、嬌小、願意配合他任何的嗜好，包括養蟒蛇，以及狩獵。

 

　　馬可士與伊莉絲居住的華廈裡有一個小房間，裡面裝滿了槍枝。員警看見時，形容那「簡直是一座私人軍火庫」。是馬可士教會伊莉絲使用手槍跟獵槍的，而那天，一陣爭吵之後，伊莉絲用手槍擊中了馬可士。

 

 

　　「馬可士就是我國勤奮公民白手起家的典範，如果他喜歡女人，那也不算罪。」承辦此一案件的檢察官侯塞‧卡洛斯‧科森佐這麼說。同樣也是這個檢察官主張伊莉絲有逃亡串供之虞，因此在她坦承犯行後到實際開庭前羈押了她超過四年之久。某方面來說，他的話有道理。不管馬可士有多喜歡嫖妓，都不應該構成被槍殺的理由。

 

　　不過陪審團倒不這麼想。

 

　　陪審團不採信檢方提出的「謀財殺人」動機，也不認定分屍時仍有微弱呼吸（但已腦死）構成「殘酷謀殺」，反倒決定接受辯方律師提出的「自衛殺人」主張。

 

　　這貌似辯方的一大勝利，然而，並非如此。陪審團負責事實認定，而法官決定刑期。如果刑期也由陪審團決定的話，或許伊莉絲如今早已出獄。承審法官，是個男性，刻意在自己的權限範圍內，給予伊莉絲最重的刑期──19年又11個月。

 

　　伊莉絲在獄中表現良好，且被判斷為沒有攻擊性，偶爾能夠在監控下從監獄短暫放風。但從承認犯行之後，伊莉絲再也沒有見過自己襁褓中的女兒。兩人的女兒由夫家全權監護中，沒有人知道這個孩子會如何得知自己父母的故事。

 

　　當伊莉絲重獲自由之時到來，女兒已經24歲了。或許伊莉絲該感到慶幸，至少她的女兒能夠享有一個門可以從內上鎖的浴室。

 

 

 

影集資訊

《童話公主的罪與罰》（Elize Matsunaga: Once Upon a Crime）─Netflix，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