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合了痛與愛的情感機體:《鈦》的變形術

 《鈦》可說將電影視作一具由機器和血肉組成的身體,所有故事皆以某種「植入」之姿進入此一軀體。

 

  電影持續,身體的覺知極為緊鄰地與銀幕上的影像劇烈連動著,在這如此獨特的觀影經驗裡,被反覆拉扯直至變形的將是一具積累各種情感的異質軀體。《鈦》(Titane, 2021) 作為一部充滿強烈電影語言的作品,其自身亦成為在銀幕內外,既朝向觀眾也在電影不同角色間傳遞各種可感元素,所有的影像彷彿聚集成擁有厚度的積體(volume)。法國導演朱莉亞·杜古荷諾(Julia Ducournau)在首部長片《肉獄》(RAW, 2017)當中不僅以「生食慾」為核心擾動著觀眾的感官體驗,開創出標誌其簽名的血肉影像(flesh image),同時展現了她對於身體與影像間的界限經驗。

 

  第二部長片《鈦》延續著怪誕之風格,並融入了更多層面如身體、性別、非人與科技等問題。然而,這並不是說《鈦》即是一部以恐怖風格完美表現多種議題的作品,相反地,整部電影或許在開場不久、在發生於兩個鏡頭高速剪接間的車禍便開始碎裂,持續從那些傷口間淌流出高張的情感。

 

  植入肉身的事件

 

  早在電影起始,觀眾的目光即在外部皮膜與內部腔室之間不斷地往返著,在開場時即見到一處陰暗、佈滿鏽斑的機械結構,伴隨低悶的引擎聲彷彿令觀眾從機器組件內展開對電影的感受。《鈦》可說將電影視作一具由機器和血肉組成的身體,所有故事皆以某種「植入」之姿進入此一軀體,這首先造就了導演極具感官強度的影像,同時亦實驗著電影這一形式的創造性。開場赤裸血腥的手術過程,不僅是對人體顱內的割劃、敲釘,同時那被植入於肉的鈦金屬殼也意味著電影本身的自我組裝。換言之,此場景並不只單純呈現血腥與恐怖之畫面,而是展示著待生長的故事如何被植入身體深處,彼此緊扣的金屬與肉即代表一種異質融合、吸引之可能。

 

  整部電影可說是一連串發生於皮與肉之間的事件,好像對導演而言,如果不拆開、穿透身體,那麼電影將不可能繼續。不只是內建於女孩艾莉西亞(Alexia)頭顱裡的鈦金屬,她纏繞於髮髻的鐵針亦不斷貫穿他人皮膚或是探觸著自我身體的孔洞,這皆是讓故事得以持續突進的動態;而在「隊長」文森(Vincent)身上也是以重複的植入、注射藥劑不斷地去填補和充實他的(故事)身體。甚至在最為光怪陸離的橋段裡,當艾莉西亞與那輛有著火焰圖樣的凱迪拉克的性愛當中,這一植(殖)入既是先前埋藏於體內的鈦金屬與車體零件的相互牽引,同時亦埋下使得電影繼續生長、變化的因子。在此,電影的暴力必須被視作對身體的越界以及對他者的連結,尖銳金屬與柔軟血肉的每一交會瞬間,將使得刻寫於肉身上的事件變得可見。

 

這些印記將提醒觀者在意會到某種創傷之餘,亦代表著拼裝或融合的關係。

 

  混成的(電影)身體

 

  《鈦》之中所出現的身體皆不是完整無瑕、而是滿佈著傷疤──如艾莉西亞耳後的皺摺傷疤、隊長身上的注射瘀痕等,這些印記將提醒觀者在意會到某種創傷之餘,亦代表著拼裝或融合的關係,如同金屬頭骨、矽膠乳房、藥劑等皆像是從外部引入的非我所有之物。換言之,在此不可能存在一個純粹且自然的身體,我們所見的只有被拼裝、硬組而成的混成(pastiche)體,它像是一塊能以縫補黏貼各種異質材料的肉體。如果詢問電影中普遍的身體印象為何,那可能僅能模糊地形容出混合著多重性別、種族與質地,一個由性感女體、肌肉、屍體與機械部件共組的身體圖景。

 

  電影裡僅存著包含異質以及原先所不是之物的集合,是以鈦金屬殼、乳環、針頭等物件串連起肉身的深刻交互。這些題材可能會令人為其加上賽博格(cyborg)、後人類(post-human)、多元性別,或是恐怖片、殺戮片(slasher film)等標籤。然而《鈦》並沒有完美融合此些鮮明特徵,在故事末段,電影似乎不再能承受所有被植入其內的元素,我們所感受的影像與聲將瀕臨破裂之狀,電影本身的變化似乎伴隨著人物身體的變形與破裂。

 

  實際來說,《鈦》不屬於一部敘事流暢、風格縝密之作,我們將時常注意到突兀的段落轉換、過激的表演等等,像是觸碰到電影裡如縫合疤痕般存在。在電影初段,引擎的內視影像、人—機之間的劇烈性愛,《鈦》便有意無意地令人聯想到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改編自J.G. 巴拉德(J.G. Ballard)同名小說的《超速性追緝》(Crash, 1996); 與此同時,從肉身中突變生長的機械器官亦可連結到日本導演塚本晉也的低成本恐怖片《鐵男》(Tetsuo: The Iron Man, 1989),或是好萊塢電影《入侵異種》(The Progeny, 1999)裡女性角色孕育著非人物種等情節; 而在片末因劇烈分娩從皮膚中迸裂的鈦金屬身軀,其幽微之光澤以及具有宗教性的場景,亦反照著佛列茲·朗(Fritz Lang)的《大都會》(Metropolis, 1927)裡女機器人之形象。在人物身體與電影文本雙重的混成之下,《鈦》所構成的特殊之身將使得影像具有一種多義性(polysemy),這導致我們難以用任一類型去歸類這部作品,而是僅能在過飽和的聲光之中,在濃豔的色調、過於真實與激烈的聲響裡去感受異質碰撞的強度。

 

  《鈦》的變形術

 

  在電影本身與劇中人物的雙重混成之中,《鈦》已成為一部當代的變形記。然而,其並不是上演著成為某物之後的荒謬事件(卡夫卡)、抑或是逐漸變為非我單向突變(柯能堡的《變蠅人》)。我們將在《鈦》之中看見人物無盡的變化,如同電影裡尋人看板上的影像,是一張僅能由變化而被認識的臉孔。不僅在於肉體與金屬的聚合,同時艾莉西亞亦是亞德里安(Adrien)、是子亦是母,在片中任一形象皆分化為更多身份。

 

  電影中最具代表性的場景,莫過於艾莉西亞接近自我毀容的改造技術,這是一種必經高強度衝擊,以毀壞既有的「我」而創造的自我變形術。不同於其他電影裡常見的分裂人格或是能恣意變化於各形體間的設定,《鈦》的變形則是不斷朝向另一非我、不可能停駐於單一身體上之狀態,其並非是一個逐漸成為機器人或母親的故事,而是表述著位在過渡之間的暫態所開啟的情感流動。

 

如果將艾莉西亞視作瓦解、破壞父權體制的陰性力量,實際上反倒一再深化著電影所欲消解的二元結構。

 

  如果將艾莉西亞視作瓦解、破壞父權體制的陰性力量,抑或認為母親的身份使其不再殘殺、並獲得愛人之能力的話,實際上反倒一再深化著電影所欲消解的二元結構,並預設著一個先天擁有不變本質之軀。相反地,無論是艾莉西亞與亞德里安之名、或是那具充滿傷口而流淌著黑油的合成肉身,是成形於對自我身體的探索、穿刺他人血肉、在異(同)性身體群中舞蹈,以及與胎內幼體的互相觸碰等過程間。

 

  在最後一顆鏡頭裡,在文森懷中露出金屬脊骨的半機械嬰兒,可說是積累著一切劇烈撞擊、愛撫、殺害、自殘、擁抱、胎動所凝聚之痛/愛的聚合體。直至電影結束,觀眾在高張力的影音下仍未尋獲一個完整的感知模式,亦無能去劃分任何界限,因為一切將在極端的混成與劇變內失去原有定義。《鈦》並非是以更為崇高之愛去接納異者、亦非建立起一個共同的理想身體,而是展現著朝向各方相互(反)作用的細微力量,如同我們所目擊的那交疊著眾多形象與名字之身體,它既是孕育的母體亦是被他人所孕育的情感機體。

 

 

 

電影資訊

》(Titane) ─Julia Ducournau,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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