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據定義，動物文學以觀察與記錄動物的生存習慣、內在特質，或者書寫和人接觸所誕生的經驗為主，若以此來看待《你的右手有蜂蜜香》，就算以最為寬鬆的標準，都很難說它是以動物為思考主體的動物文學：儘管一書中棕熊佔居要角，牠作為推動劇情發展的核心多半是「被動」吸引，被理解或被發聲的動物心靈到底算不算是真實？能否全然代表底層獸心仍有人面表象？主客觀兩造詮釋的來回模糊之處反成為了閱讀樂趣，人凝望野獸時看見的東西到底是什麼？溫馨小品背後蘊藏了更加龐大的疑惑。

　　2005年，年方九歲的岡島雨子聽聞了國道有棕熊闖入，基於好奇，她和好友前往窺看：道路中央，一隻小熊努力的將嘴伸進瓶裡，那裏頭有瑩黃甜膩的蜂蜜，但瓶口太小，牠怎麼樣也鑽不進去。雨子越看越入迷，不斷趨前觀察，卻沒注意到身後另一隻大型棕熊逐漸靠近。眾人大聲呼喊，雨子仍未察覺，直到周遭的獵槍會成員開槍，射殺那可能造成的威脅。血洞汩汩湧動，巨大棕熊應聲倒下，雨子才發現自己釀成大禍──她間接殺害了這隻小熊的親族，從這時候起，她開始能「聽見」小熊所說的話，「媽媽，媽媽」，牠舔舐著再也無法起身的母親，而雨子的愧疚擴張成漩渦，默默牽引著她的生命軌跡。

　　這是小說全文中最重要的動機與議題，其後百餘頁的篇幅都是此處缺陷的召喚。雨子為了拯救被遣送至月之丘動物園的小熊，先是獨自從俱知安搭飛機到仙台，看了牠在柵欄裡的哀傷模樣，然後許下宏願要成為動物園飼育員，將牠野放到原先的山林當中，為此雨子努力讀書，到麋鹿公園當志工，就只是為了滿足她的最終目標。但這整趟旅程並不似熱血王道的追夢番，倒不如說更多是無法化解的困惑，在人類道德與動物倫理之間，於主體我和客體你之間，雨子始終在那場事故裡永劫回歸，無死角重複體驗那天的自咎傷痛，讓所有那些追尋，都帶有些陰鬱而贖罪的姿態。

　　譬若事件發生之後，所有人都安慰雨子說不是她的錯，但這卻反而讓她有種異質感受：「為什麼大家都對我如此溫柔？」我犯錯了得到安慰，因我而死的伯仁卻是隻可有可無的獸，但這不代表牠沒有悲傷的能力。自我認知和這些溫潤話語產生互斥，自咎感在這種衝突之中恣意蔓延，動物倫理與人類利害的權衡關係，兩方利益放在天秤之上到底孰輕孰重：為了避免小女孩有被棕熊媽媽傷害的可能而先開槍殺害對方？嘴上說著愛護生命，手裡卻用力揮舞著電蚊拍電焦蚊子或蒼蠅的媽媽？更極端一點，就是面試動物園時園長所提出動物版的電車難題，一方是熊，一方是人，你會不會選擇拉起操縱桿讓人類獲救？

　　當然，動物倫理是短時間內難以定義清楚的疆域，不同物種、不同環境、不同的因果前提會帶來相異抉擇，各有不同的尺度採用，小說中並未說教般呼籲什麼立場，它只是切切實實讓我們看見一個人的選擇，雨子在那場和園長的面試中，選擇不去拉那根掌握人類生死的操縱桿，她所決意追求的是那個獨特無二的「你」所擁有的權利，而不被人類中心主義的道德觀念綁架。乍看之下，這個選擇將動物地位置於人類之上，可過於擬人化的詮釋卻也帶來迴圈弔詭，我們究竟是先將牠當作動物，還是先將牠視為人？

　　如前所述，雨子在那場意外過後開始能「聽見」小熊的話語，在第一人稱的自敘當中，讀者無法確知這到底是雨子單方面認定的魔幻囈語，還是以全知敘述視角轉譯過小熊的真實體驗？小熊渴望回到家鄉、弔念母親的心情到底是實際存在於動物腦中的情感，或者僅只是將牠強制放進擬人想像框架中的失真產物？針對此議題，書中有個橋段能相互映，在雨子家鄉的河堤邊有個女人經常在餵鴿子，雨子稱她為鳩子小姐，當她向這位眾人眼中的怪人吐露心聲時，她只回應這些都只是主觀想像，包括雨子認為自己殺死了小熊的媽媽，「這世上的一切都是主觀想像」，若從此徑路出發，客觀存在的（動）物層次就不是那麼重要，我們與外界他者接觸全然是自我映射，像墜入萬花筒般重複閃現自我所在乎的課題。換言之，小熊後退到僅只是一個標的物，靶子之前的瞄準線，紅心是間接造成的殺戮該如何挽救，如何才能填補心中殘破的孔洞。

　　隨著工作職位越接近小熊，雨子的心緒就越顯煩躁和急迫，她不想稱呼小熊人類幫牠取的名字雪之介，在雨子心中，都用「你」來代替，這個最為純粹和貼近的指稱詞彙。「你」會問，可以回家了嗎？我會回答，抱歉，再等一下，再等一下，就可以回到熟悉的野外家中了。越到後來，這種情緒越發濃稠，超乎憐憫或同情的付出，或者說，她所安撫其實是心中的那一隻獸，那日景象不斷嚙咬著她、原本，可以有幅棕熊舔拭瓶中蜂蜜，而非鼓湧血跡的安煦日常。

　　終章，原先日常鋪敘的筆觸突然變得節制而迷離，在雨子終於將小熊送達山林當中，要別離時的那一刻，出現更多不確定的描述，小熊到底有沒有說出自己的名字、他們最後到底有沒有擁抱道別，猶如少年Pi中理查‧帕克的隱遁，那不僅僅是現實自畫框中消失的失落感，牠們更是疊合了多色複雜情緒的生命隱喻，雨子和「你」，在主觀想像中相互答辯，一體兩面，動物常在人心內。此處的動物非是指人擁有獸性、或動物性的同情共感，純粹就只是動物做為主體之外的他物，卻又擁有和人類足夠相似的眼眸，得以放在「你」的位置，我才得以存在。

書籍資訊

書名：《你的右手有蜂蜜香》 あなたの右手は蜂蜜の香り

作者：片岡翔

出版：尖端

日期：2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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