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學生去送死,這真的是一場勝利嗎?《致命最前線》

《致命最前線》劇照。 

 

  你知道「夾帶私貨」這四個字在某些國家通常會跟著哪四個字嗎?沒錯,就是「包藏禍心」,這樣八個字之所以會連在一起,往往是因為評論者發現作者有許多想講但不能明說的內容,必須輾轉放在作品裡,同時評論者基於某種愛國動機便會如此批評。由俄國導演瓦迪姆雪梅列夫(Vadim Shmelyov)帶來的二戰電影《致命最前線》正是一部「夾帶私貨」的電影。

 

  作為一部頌揚俄國共產黨對抗納粹法西斯的歷史作品,《致命最前線》有很多那種給觀眾打腎上線素的東西,比如以少敵多,以弱抗強的不對等狀態,背景放置在納粹於主戰場外偷偷派遣部隊決定突襲俄國首都莫斯科,而俄國大部隊調配不過來,於是只好派那些還在學校的3500名學生來對抗這批機械化部隊。這些除了訓練就是談戀愛牽小手的青年學生們,還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樣的煉獄,那是呼嘯而過丟下炸彈的飛機、是列隊而行堅不可催的坦克、是神出鬼沒偽裝友軍的德軍,他們唯一知道且相信的是,大人組成的援軍就在路上,只要他們支撐過去,一切劣勢就會逆轉。

 

  真的嗎?

 

  片商宣傳裡「十分鐘一次激戰」所言不虛,瓦迪姆雪梅列夫確實是懂拍商業片的那種導演,他知道要怎麼把片拍得爽,並掌握住大場面的攻防戰,即便因為切換於各場景有時會顯得混亂,讓觀眾會無法確定個人的相對位置,但這本來就不是他要追求的,這些場景的目的是要讓觀眾看到裡頭的青年男女如何被戰場處決。被槍打死幾乎是這之中最幸運的,因為在這一場慘烈戰事裡,有的人被割喉,有的人被砂土活埋,有的人被炸彈炸成肉泥,有的人被落下的砲台截斷雙腳,而有的人則直接被迎面而來的火焰兵燒成木炭,又或者頂著黑裡透紅的臉死撐著一口氣在擔架上充滿絕望與愧咎的哭喊……

 

  他知道觀眾不會關心陌生人,所以在此之前他讓觀眾看見這些青年男女的日常,他們的三角戀,他們對未來的期望,他們對故鄉的思念,這些本在軍校有著大好未來的年輕靈魂,直到直面過於嚴酷的戰爭前,都不知道自己的靈魂會如何被戰爭的屢帶碾碎,直到看到身旁前一秒還在跟自己說話的袍澤被炸成香噴噴的俄式肉排,那種呆若木雞,那種驚愕,讓觀眾也能感受戰場的不講道理以及不可預期。

 

《致命最前線》劇照。

 

  隨著充斥本片的那種轟轟烈烈的史詩配樂,觀眾的情緒很容易就操作起來,當然如果只有這種調性,觀眾的情緒不免會過於單一,也過於肅穆,於是本片也加入了親情愛情友情的「私人」情感,讓本片不會只有飄渺的國家之愛。事實上,片中甚至有些段落會讓我認為導演將前者放在後者之上,比如開頭不久一場士兵出行,軍樂響起的橋段,一位長官前一秒還在抱怨家屬們不識大體,扭扭捏捏不讓路給軍隊出發,後一秒就看見自己的老婆帶著小孩來找他,此時仍在演奏的軍樂突然被另一種溫馨的配樂給蓋過去,彷彿是導演在調侃像這樣的鋼鐵雄獅仍有溫柔的心,於是接下來就是孩子天真的戳破父親的謊言,因為當父親聲稱自己不是要去打仗,而是要去演習時,孩子說:

 

  「為什麼大家都要去打仗,只有父親要去演習呢?」

 

  父親沒有正面回應孩子的質疑,只有叫小男孩要堅強起來,成為英雄,保護媽媽。

 

  通常見多識廣的觀眾看到這裡就知道,這人死定了,當然導演也不怕我們知道,因為這就是他要的效果。於是到後面,這位長官在隔了很久之後的全劇高潮,在大砲怎麼打都打不中對方坦克的狀況下,放棄逃跑,將家人相片放上砲台,與發現他們的納粹坦克對射。

 

  另一方面,片中也不乏喜劇元素,比如一場讓全場觀眾笑死的鳳梨爭奪戰,在慢動作(本片有很多讓觀眾看清楚爆炸與槍線的慢動作,但唯有在此,慢動作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其目的在於讓觀眾發笑)之中,前幾分鐘還在悠閒釣魚與喝紅酒的納粹將領跟一旁服飾的隨從官像小羊一樣被撈起來,同時放在桌上的鳳梨也在還沒被爆炸波及前被帶走。

 

  不過,所有歷史作品都與當代有關,如何談論過往戰事本身就是最政治的,你怎麼談論就代表你怎麼看待與怎麼歸咎政治責任,這就是為什麼中國大片《長津湖》必須存在且必須有續集,因為觀眾不能視其為一場送人去死,凍成冰棒的失敗作戰,而必須是視死如歸,奉獻祖國的戰爭英雄。《致命最前線》與《長津湖》一樣都有個以小博大的慘烈背景,然而《致命最前線》在片中卻不斷提醒觀眾這些年輕人的犧牲是所謂「祖國」的責任,而所謂的「勝利」也值得質疑。

 

《致命最前線》劇照。

 

  片中一場醫護兵女長官與另一名男長官的對話甚至幾乎到了直白的地步:

 

  「祖國需要他們,但他們需要祖國時,祖國在哪呢?」

 

  對方只能回答官方已經盡力了,然而掩蓋不去的卻是他神色的愧疚。

 

  在這裡,我們看不到作為軍人的鐵血無情,而是做為一個人的柔軟細膩,其實以他的身分大可不必如此低姿態的回答,但對於作為好友,且兒子也被派去戰場的對方他想這樣回應。

 

  同樣也在這一場對話裡,女長官也指出這根本不是戰爭,因為去打仗的不是成年人,而是青年們,同時這種強烈的不對等,導致的的根本不是一來一往的戰爭,而是單方面大屠殺,如同我們見到的那樣。

 

  換言之,這句話直指本片不只是戰爭片,即便我們一開始看的時候以為它是一部帶有頌揚性質的主旋律戰爭電影。

 

  當然這就會涉及對當今政局的批評,畢竟我們不能忘記當今的俄羅斯並非一個與昔日俄共完全斷裂的俄羅斯,最高領導人普丁本身就是俄共KGB特務機構出身的,對於昔日俄共有批判,但也有擁護。比如繼承自俄共的集體主義推崇還有愛國主義號召,所以你可以看到本片導演巧妙的維持平衡,既要避免在各種意義上掉腦袋瓜,仍得做出自己的扣問。比如拍出長官們的困窘而非他們的古板與蠻橫,這主要是因為更高位階的長官並沒在本片裡登場,後者代表的是以國家觀點來看更大的利益,於是作為國家未來的青年竟與國家發生了矛盾,如同人民與官方不再是個統一體,而是一明一暗的分裂體。

 

  為什麼官方就不一點忙呢?如果官方幫一點忙,比如多來點如片中射程兩公里的飛彈,是不是多能挽救一些性命呢?

 

《致命最前線》劇照。

 

  片中兩場戲的對比無疑是最明確的人民與官方對立的諷刺。其中一場戲是士兵在墳墓前,回答另一名士兵己方的成功防守以及擊墜敵人的數量,但隨後他開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的念出每個失去同學的名字,於是他們不再是無名英雄或者是純粹數字,而是有血有肉且截然不同的個體。但片尾存活的士兵們一邊走回莫斯科,國家廣播一邊撥放的則只有他們的戰果,而並沒有提及死去士兵的名字,甚至連數量都沒提,如果你認為這是導演為了精簡而做的選擇,接下來你也會看到,這群青年士兵面對等待他們的大人士兵們的迎接,臉上竟無一絲喜悅,而是一臉死氣沉沉。

 

  這樣的死氣沉沉,延續到他們的合照之上,彷彿他們雖然存活,但有些東西卻隨著死去的戰友一起被帶走了。

 

  這樣的勝利值得嗎?又或者說,這真的是一場勝利嗎?

 

  電影以影像留下隱晦的叩問。

 

  這樣的叩問,幾乎與後半生被俄國放逐的俄國名導安德烈塔可夫斯基《伊凡的少年時代》一致,塔可夫斯基開頭就給我們展演了少年伊凡之夢,於是電影本身就帶有疑問,是誰破壞了少年的夢?是什麼讓少年在應該做夢的時候不能做夢?仔細去想,就會發現這個指責指向的並非被剝奪人格僅作為一種敵人樣板的納粹,而是那些不如伊凡勇敢好戰的大人們,這也是為什麼結尾安排了那名認識伊凡的俄國軍官走入伊凡曾被納粹關押的建築,他環視周遭,臉上同樣並無勝利的喜悅之色。

 

  於是《致命最前線》在驚人的大場面與大史詩配樂之外,能深深留在我心中的正是導演夾帶的私貨。這些私貨讓這部片有了許多人性時刻,或許一些俄國愛國者會批評導演「夾帶私貨,包藏禍心」但那又如何呢?我們不能忘記,在戰爭中,最容易被遺忘與拋棄出人心的,便是人性,而創作者在艱困環境下也應堅守自己的職責,打好自己的戰爭,而非屈從。

 

 

電影資訊

《致命最前線》(Podolskiye kursanty)—Vadim Shmelyov,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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