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對才華洋溢的十年夫妻與他們的俊俏好友,一同來到非洲,打算進行一場修復婚姻之旅。畢竟有什麼,比起嫉妒與誘惑,以及未知的危險,更能勾起情慾,更能激起愛情的嗎?然而讓他們意想不到的是,無論對於彼此的內在慾望,還有這片黑暗大陸的威脅,他們的態度都過於輕慢,勝利國的子民,即將在此被擊潰。
你很容易總結在這部電影裡發生的事情,幾個沒做足準備的,來自第一世界的天真觀光客,帶著白花花的鈔票,在那個沒有有手機,沒有網路,沒有Google Map的年代,來這個他們所不熟悉的第三世界找刺激,結果三人弄到最後分散,一個死了,一個崩潰,還有一個不知道這一切到底發生什麼事。
就像是一件連報紙都不會報的小事。
如何把這樣簡單的故事拍出韻味,讓觀眾入魔,將這件蠢事昇華到心靈之旅,昇華到人性層次,就要靠原作者保羅鮑爾斯(Paul Bowles)的厲害,還有貝托魯奇的能力。他的手藝是如此邪門,從一開始就讓我們看到這一切的不對勁,從酒館開始波特所述說的夢境就暗示了一切的不祥,他試圖讓妻子在意自己的安危,最後卻只換來妻子的白眼。兩個人一個是音樂家,一個是小說家,都是那種有聰明頭腦的才能做的行業,或許也正因為如此,導致兩人十年的婚姻已經構造了過於綿密的隔閡,也讓沒他們兩個這麼複雜與聰明的朋友雷納反而能趁虛而入,介入他與妻子,還有妻子的兩腿之間。
這一開始只是他聰明的小技巧,試圖向妻子證明自己的自信,還有測試妻子對自己的忠貞。想想看,如果帥哥在側,妻子若還是能不動心,那麼不就證明了兩人的愛情嗎?
畢竟,沒有被考驗過的愛情,能被稱為愛情嗎?
很快地,觀眾就知道他錯得離譜,因為人性是不該被考驗的。一開始表現討厭兩人共同朋友跟上來的妻子,在一次又一次意外後與其共處火車,很快便在擺脫了陰晴不定的先生後,與那個朋友打得一片火熱。妻子姬特的直覺從一開始就是對的,比起陰鬱的波特,頑皮的雷納更能給她帶來生氣。當波特因故脫隊後,姬特曾嘗試冷淡對待雷納,卻仍舊被其風趣與香檳給打動了,貝托魯奇的攝影精準地把握了兩人原本生冷的關係,如何在被破冰後變得熱絡,那是顏色的變換,黑暗大陸的陽光無窮無盡,要將人體內的水分烤乾,也要將人變得飢渴難耐。這樣的橘黃色充斥著本片大多數場景,這是讓人暈眩的顏色,第一世界的人來到此地尋求活力,過多的活力卻將要把他們毀滅,如同陽光能讓人舒服,也能毀滅生命一樣。
在貝托魯奇的展示下,殖民地就像個神祕的性工作者,豐腴的胴體帶給人刺激的歡愉,卻也讓人染上不治的熱病。你以為你的幾個臭錢就能征服她的話你就大錯特錯,電影放在最一開始晚上的丈夫嫖妓事件,其實就預言性的警告了丈夫波特的計畫的危險性。吃了妻子閉門羹的他本想好好爽爽,浸淫在那異國氣味的胸部裡,卻發現自己的錢包被扒,甚至還受人追殺。
不吉徵兆其實一路跟緊他們,無論是那對怪異的母子,還是後來車上那滿臉的蒼蠅,又或者是他們旅途經過的巨大峽谷,又或者是他們躺著休息的墳地,以及當地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致死疾病……
我們逐漸發現,這對夫妻,尤其是丈夫天真的不可思議,有別於他一開始到當地時顯露的那種作為觀光客的餘裕與悠閒,以及說要在此地待一、兩年的狂語與自傲,到後面他幾乎是拉著妻子一刻不停地逃跑。他發現無論是走馬看花的旅人,還是深入當地的旅者,他都無法做到,他發現自己基於好玩心態帶來的好友激起了自己的競爭意識,明明是丈夫的他,現在卻得趁好友睡覺或者脫隊時才能擁有妻子,好像他才是那個偷人的小貓一樣。
貧乏的湯頭、空曠的風景、陰暗的帳篷、無序的公車、稀疏的人群、陌生的語言、無名的疾病、無窮的沙漠、不明的音樂,還有……面貌模糊的愛情,這裡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不可掌握,就像發了狂的交響樂隊,讓作為音樂家的波特無能為力。
越是深入此地,死神的吻痕越是瀰漫波特,他終究達成了自己來此地的願望,他前所未有的知道自己對妻子的需要,也前所未有的讓妻子燃起對自己的愛。說到底,這是一趟洞窟探險,越是深入,越多財寶。
同時也越難折返。
貝托魯奇的電影本身就有這樣的魔力,讓我們看見主角們這群觀光客的視角,看見這個地方的神秘與詭秘。我們不需要知道電影裡各個地點的相對位置,因為每個地點都旨在作為一種迷宮的部件,反應越趨混亂的內心而存在。坂本龍一的配樂則一如往常的充滿動力,在這個乾涸大地上傾倒熾熱的情感,讓這一趟旅程變得宏大起來。
但另一方面,這部電影難能可貴的是,我們又可以藉由他人的反應可以看到,這並非一個被純粹風景化的地帶,因為這裡的人有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本身也具有理性,也具有秩序,只是不是西方人所習慣的理性以及秩序。而這樣的情形,在越遠離西方中心的處所,變得越加不可理解。如同後面姬特掏出大把鈔票,當地居民卻有別於前頭有在經營國際客棧的居民,不只不知道那是什麼,還視其為無用廢物,認為一邊塞給他們鈔票一邊撈食物吃的姬特要搶奪他們食物,圍在她身邊對她比手劃腳。
他們不是沒有語言,而是你不懂他們的語言;他們不是沒有理性,而是你不懂他們的理性;他們不是沒有秩序,而是你不懂他們的秩序。
在流浪的盡頭,所見盡是沙丘,姬特精神上已經崩潰。作為一個作家,她竟已經不知該如何描述自己當下的狀態,因為沒有一個人聽得懂她要說什麼,在一個沒人知道她拿的鈔票是貨幣的地方那就只是張廢紙,如同在一個沒人懂她所說語言的地方,她就只是瘋婆子。原本她跟先生是來動物園的人,現在只剩下她一個人被留在動物園內,而且不知何時,她與先生穿過了玻璃,成了被觀看的動物。
死亡的經驗乃是無能為力滑向未知的經驗,而這一趟旅程的面紗也被揭曉。小死(La petite mort)是一種高潮,高潮過度則會造成不可逆轉的死亡,如同那些嗑藥嗑到腦子融化的,波特臨死前話語透露著他的恐懼,他害怕獨自前往天空的另一端,他害怕妻子離開他身邊,他的害怕不是他自己的害怕,而是所有人類的害怕。知道真相是一回事,然而體會真相又是另一回事,當他被疾病所侵襲,他便達到了過往所不能至的狀態,一是前所未有的虛弱,從掌控者成為被掌控者,二是前所未有的被呵護,從拯救者變成被拯救者,只是他所要被拯救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心。
當第一世界的子民成了第三世界的俘虜,卻在喪失主體性的同時更加認識了自己,並以這種極端的方式達到了旅程的目的。所有旅程無關距離也無關花費,而是關於認知的邊界,每一次旅行唯有在觸及認知邊界才能成立,而旅行者與當地人的差異在於,旅行者僅是觸及而尚未徹底融入。
當丈夫成為了另一個世界的居民,電影便來到了遊客─旅者─居民的第三個階段,居民。
在丈夫死後,姬特試圖拋棄一切,恣意漂流,並作為一個被路過的阿拉伯男人眷養的寵妃住在頂樓,被反鎖在裡頭,如一只被眷養的雀鳥,享受著由異地太陽冶煉而成的熾熱肉體,並試圖藉由對方的親身指導從零學起語言。起初她只被其他寵妃當作又一個競爭者,等到她脫下外衣(當地人可辨識的符號,說明了你的位置),在眾人面前袒露白皙皮膚時,她便馬上受到了劇烈的排斥,女人們已經不知道怎麼看待這個人。於是她只能離開,但沒有層層包裹的她,在當地人的眼中早就成了動物,或者某種異國風景。
之後便是她獲救後卻不願和當初被丟下的朋友雷納重聚,姬特回到了最初與丈夫還有朋友所到的那間酒館,一切人聲鼎沸如故,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然而,無論是觀眾還是姬特都知道,一切都再也回不去了,因為旅行追求的極致乃是,經歷各種死亡後重生。
電影資訊
《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Bernardo Bertolucci,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