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洪常秀所攝淨是日常之事,但洪常秀怎麼去說他的日常之事卻是值得注目的地方。電影僅超過一個小時多一些,在敘事算計上卻超過市面上大多電影,如果只用一個男孩與女孩的分分離離來看本片,那就可惜了,因為本片就是洪常秀的《全面啟動》,而他厲害的正是這點,他不需要大張旗鼓來探究夢,只需要透過電影的本質。
電影是夢,洪常秀乃是可以用少數材料就可以構成夢的高手之一。在他的夢境裡,人不需要會飛簷走壁,或者憑空變出一把槍,他只需要在劇本上不動聲色地動手腳,就能讓觀眾在細思之下發現,片中的現實其實是如此如夢似幻且充滿縫隙。現實是連續的,然而我們對現實的感知卻時常是不連續的,生活在無意為之的記憶模糊與有意為之的謊言之間,人作為一種基於記憶採取行動的主體,本身就變得如此可疑。究竟記憶與行動,孰先孰後,早已搞不清楚。
「我願意付出一半的財產來贖罪。」
這是電影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開頭,因為穿著白袍的中醫醫生看起來很痛苦也很嚴肅的正在對上帝祈禱,但之後他的兒子會應他要求來到,如同他老婆後來的情人,即他的朋友,一位老演員會來到。「引言」,或曰「引見」其實就道出本片主題,乃是一個人透過另一個人引出第三者,但是在這開頭洪常秀悄悄地隱藏在此本該發生的事件,使兒子與父親見不到面,也使父親與其朋友在見面後又分開。
會面在此缺席,兒子喝茶等待父親,而老演員身上扎著針等待朋友。
如同本片特色,人物總是對著鏡頭外的,缺席的事物議論,比如看不到的樹,或者看不到的陽光,進一步的,電影透過一種顧左右而言他的方式轉移了觀眾的注意力。比如我們馬上就被洪常秀在此交代的父親的外遇對象、或者新歡、或者僅是單純的櫃檯小姐與兒子間那種曖昧關係,我們甚至忘記了他來這裡本來是要見父親的,就陷入了他與該名女性對話的謎語中,倆人的關係究竟是什麼?男孩說自己還愛著這名女性,並擁抱了她。
在男孩進來診所之前,我們還看到男孩與其女友的對話,女朋友說會等男孩回來,但當男孩在外頭抽煙,慢條斯理的感覺竟彷彿他忘了女友在等,其後他對櫃檯女性的擁抱根據後面餐桌的戲,你就會重新有不同理解,這是這部片有趣之處。
那後半段餐桌上發生什麼事?就是此前不知是否真有見面(又或者有說上話)的老演員,因為男孩母親的緣故(可以看出老演員跟男孩母親是老相好),要來給想做演員的男孩一些建議,當然這個老演員很討人厭,不只一來就下馬威罵了沒預先告知就帶朋友一起來赴會的男孩,並說要喝酒可以,但絕對不能生氣,否則他會發怒,接著就是對著兩人不斷灌酒。
之後便是本片關鍵的對話,是老演員對男孩價值觀的不滿,因為男孩說自己無法親吻,如果不愛對方的話,所以自己當不了演員,同時他也覺得女友會不高興。老演員對後者作為原因沒什麼意見,但身為演員他卻對前者發怒了,他認為根本沒必要去區分自己實際上根本愛或者不愛,反正親吻跟擁抱能讓對方感覺很好就好了。可以看到男孩在此乍看重視的是內在真實感受,但老演員在乎的是外部效益,兩人相談不歡,男孩便與朋友離席了。
但其實年輕男孩又是這麼真誠的嗎?
無論是當初他是否有真的被老演員鼓勵(這段戲我們根本沒看到,而且老演員自己也在男孩前來之前告訴男孩母親,自己似乎不記得自己有鼓勵男孩演戲),在這片裡他是否真有要演戲的心仍然是可疑的,因為我們可以看到的是他一開始之所以要演戲是因為想跟女友在一起,但他與櫃檯女性曖昧的關係,又讓人懷疑他對女友的愛。
本片幾乎都不斷藉由後面發生的對話,自然而然地豐富著電影前面影像的意義。比如後面我們在想男孩去念書的錢是從哪裡來的,雖然沒有明確說定,但從男孩跑到德國與女友說自己肯定可以在德國念書,反正父親錢很多不知怎麼花,加上本片一開始父親說自己願意付出一半財產的線索,我們就能大概知道男孩是如此唸到了書,而男孩為什麼不在德國繼續念了?真的只是因為自己沒辦法拍吻戲嗎?還是女友在德國交了新歡,結了婚,所以他不再想留在德國的緣故?
至於女友新歡是誰,其實前頭金敏喜與她的對話就可能已經提示了,可能就是金敏喜要介紹給她的,有益在德國念服飾的她未來發展的外國人。
而這也很好說明了何以之後男孩酒醉後,在車裡夢到女友回到韓國且剛好來到這旅館邊的沙灘,並告訴自己她不只跟德國老公離婚,還得了眼睛的疾病,而肯定是某種她拋棄他的報應。
片尾,男孩跑到海裡,用冰冷的海水來醒酒,或許也醒了夢。
《引言》並非一部討喜的電影,卻是一部越想越有滋味的電影,這種想不是從外部去想片中的一切對我們有什麼意義,因為實際上洪常秀的這部片一如往常的沒什麼討喜的角色,且在本片尤其疏離感特別重,但當你跳脫時間軸,前後移動去思考片中的每個安排,你就會發現其刻意留白造成的精工。於是僅僅是六十分鐘,洪常秀就重新提醒我們電影乃是一場夢,而夢也可以用電影的形式來理解,現實與夢的距離竟然也這麼近,至於人則是如此不透明的存在,以致於人與人之間那種若即若離的關係顯得更加明晰。
電影資訊
《引言》(Introduction)—洪常秀,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