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狼之耳》每篇故事都像一口威士忌,苦澀卻又後勁極強,勞拉·范登伯格(Laura van den Berg)彷彿潛入深海,在接近缺氧的時刻,一塊塊敲下冰塊,放入讀者裝滿威士忌的杯中。這是最熾人的寒冷,也是最冷冽的火焰,是最私密的呢喃,也是最公開的怒吼。這本書讀起來就像是女性版《狼的時刻》,也是為甚麼本書適合放在床邊。
只有在接近夢,但還沒進入的恍惚中,我們才接近了我們靈魂的靈薄(limbus,意為地獄邊緣)。在靈薄裡,那些往事都像幽靈一般席捲而來,如此生動,彷彿死氣沉沉的我們才是幽靈。因為我們被困在記憶的迷宮內,躊躇所到之處都似曾相識卻又素昧平生,彷彿本書〈你的第二個妻子〉裡,職業是負責扮演他人亡妻的女主角的獨白:
「……這個世界似乎是一個令人眼花繚亂的地方,而我想盡可能獲得知識。我相信,如果在正確的時機知道正確的事,就能挽救生命。姊姊一直想玩這個遊戲,就算她每次玩都會生氣,但她是個樂觀主義者,她認為自己能摸清我的把戲。我每次都答應跟她玩遊戲,因為我知道她永遠贏不了我,因為她從沒學過能讓自己『無所不在』卻又『根本不存在』的技巧。」
我們在迷宮,卻又不在迷宮;如同我們在床邊,卻又不在床邊。這種二重身(Bilocation)的精神狀態離讀者並不遠,只是有時是睡前,有時候是路上,有時候則是電影院。對於熟悉這種狀態的人,所謂「活在當下」根本像囈語,這樣的狀態不請自來,同時也揮之不去,懂得人就知道,這就像喝下烈酒後頭腦與身體逐漸分離的狀態,彷若加斯帕諾哀《嗑到荼靡》(Enter the Void)裡的迷狂飛行。這並非空穴來風的無稽之談,因為在本書〈蜥蜴〉(對,正是與筆者同名的篇章)感到生活不太對勁的女主角因為過度焦慮,丈夫就從聽來就很可疑的層層管道弄來神奇汽水,讓女主角喝下後好好睡覺,甚至還會斷片,就像這樣:
「……她不確定自己是在幾點醒來,開始(非常安靜地)走動,走出前門,沿樓梯間下樓,來到寬敞的停車場,柏油路在日光燈照映下宛如明月。她不斷行走,覺得就像在飄浮,後來覺得自己一分為二,就像細胞分裂。其中一個她就飄浮於此,而另一個她懸於一段距離外,淡藍睡袍的下擺在腳踝處飄動。問題是她沒有淡藍睡袍,她是穿運動褲和T恤睡覺,這時她感覺到赤腳下的灼熱柏油路……」
而處在這樣狀態的她就彷彿在飛行那樣,甚至指著令她不安、入侵家中的蜥蜴,說那是「遠古恐龍」。
於是蜥蜴不再是蜥蜴,就成了一種被覺察到的侵入者的隱喻,就像某種左派支持者眼中「父權」作為社會結構的一部分突然被意識到那般。故而使人不再執著於「蜥蜴」,一覺好眠的汽水則可以看作某種體制內的謊言,為了使覺醒再度沉睡而存在。這解釋了為何遞給女主角汽水的老公會被設定為民主黨支持者,後者時常被更左的團體指出只是乍看進步,實則虛偽,具體來說就是各種喊的光鮮亮麗的口號鮮少能兌換成撼動社會結構的政策,這就是為什麼民主黨會被更激進的左派同路人所指責的原因。
真相是如此迷離,迷離中亦有真相,這是本書的一個特色,也是本書的一個優點。比起只講議題不講故事的作品,本書更側重如何將議題融入故事的內裡,使得故事不只是議題的載體,而是議題的轉化,這樣的作法更尊重故事本身的價值,也讓讀者不會感到睡前還要被挖起來強制上課。我特別欣賞〈火山屋〉裡安排的對應架構,以火山與放置火山影像的屋子,對應姊姊和出事昏迷後的姊姊,跟著女主角的敘述,我們交錯於重溫當初她與姊姊的旅程還有姊姊昏迷的當下,物理時間被意識時間給取代。
在這篇小說裡涉及無端攻擊陌生女性的男性槍手(另一篇故事〈執狼之耳〉裡則出現了無故搧女性巴掌的男性)、還有槍枝管制以及安樂死議題,但其核心仍然是關於這對孿生姊妹的關係:姊姊選擇了婚姻,妹妹則拒絕了婚姻;姊姊選擇穩定生活,妹妹則選擇長年飄泊;姊姊認為沒看到火山並不要緊,妹妹卻耿耿於懷。而當姊姊陷入昏迷之後,妹妹與被留下來的姊夫之間的關係,因為得一起面對姐姐從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活生生的景觀,因而開始變得微妙,如同小說裡所寫:
「……我們幫姊姊梳頭。我們幫她磨指甲。我們驚奇地看著她的身體持續成長,就算未經心靈的同意。我們打開音效機器,聆聽海浪之聲。我們喝著苦澀的醫院咖啡。我看著帕特緊抓手裡的杯子,心想以前從沒跟任何人這麼親近。」
進一步的,當妹妹開始整理姐姐的東西時,姊姊的一切覆蓋上來,彷彿迎面而來的幽靈那般:
「……我來到他們的臥室,打開衣櫃,姊姊的衣服還掛在裡頭,等著某個身體來佔據它們。我把一件午夜藍襯衣套在身上的T恤外頭,撫平絲質袖子,撫摸金色鈕釦。我在梳妝臺上發現一雙蛋白石耳環,旁邊是姊姊和帕特的合照,是在南緬因州的海灘,兩人笑得開懷。我戴上耳環,想不到它們還挺重的。床沒鋪好,我鑽進被單底下。」
當姊姊的生活被落下,誰來代替她繼續過她的生活?
「走路回家的路上,我產生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也許某種轉變正在發生,姊姊正在變成鬼魂,我正在變成一個有實體的真實之物。」
如果要改編這本美國女作家短篇小說集,誰最適合來導演?我想不會是任何一位我所知道的美國導演,而會是德國導演克里斯汀佩佐(Christian Petzold),佩佐的電影時常都與幽靈有關,如同他的《耶萊》(Yella)自承改寫自《靈魂嘉年華》(Carnival of Souls),關於一個出了車禍卻僥倖存活的女人開始一段遊盪,經歷了各種事情後,發現自己早已死去。在佩佐版本裡,他則讓倖存的女主角經歷一切後又返回出車禍的當下,最終她選擇不逃,進而迎來不一樣的結局。
對於佩佐而言,所謂幽靈乃是一種不斷重複的運動狀態,於是他的作品總是關於像幽靈的人,與這樣的狀態如何交手,最終靠自力或外力脫身的故事。本書作者勞拉·范登伯格也以這樣的狀態貫通全書,在這本同樣以女性為主角的作品裡,女性與其他女性的關係是重點,〈瑪麗教派〉、〈朋友〉的母女,〈火山屋〉、〈你的第二個妻子〉、〈執狼之耳〉的姊妹,〈最後一夜〉的閨密,〈卡洛琳娜〉的姻親,又或者僅是擁有同樣名字或代號或職業的人。然而儘管關係不同,從女主角視角出發,同性都成了自己的一個參照點,彷彿都是自己的二重身,代表著另一個不同面相、不同時間線的自己,於是女主角總看著她們的生活思考著自己的生活。
或許所有女性都是姊妹,而所有姊妹都歸屬於一個隱密的姊妹會,共享一個不為外人所道也的集體潛意識;如同男性也有他們的兄弟會,只是他們的建築在太陽底下被曬得過於平庸,以致於過於理所當然與自然而然,而這也或許讓男性在掌控大局時失去了某些能力。
如果死亡是一坎篝火,那本書的姊妹們就是那些在這坎火周圍手牽著手,圍繞著篝火跳舞,甚至越過篝火的人們。她們與男性不同,能夠感受到唯獨她們能感受到的事物,她們有自己的耳語,她們有她們的祕密,她們在夜晚聚會不是因為她們喜愛夜晚,而是因為白日已經被佔據。如同〈瑪麗教派〉裡那群把男人誘引到山林然後將來觀光的好色男人們吃乾抹盡的「瑪麗亞」們,她們吃吃笑著男人們的愚蠢,因為她們知道男人所不知道的祕密。
死亡充斥著本書女主角們周遭,正如她們每個月必須體驗的那種瀕死感一樣,在其最極端之處,談論生育議題還有二次創傷的〈地獄山丘〉就成了個很好的例子。是的,作為新生命來到世界的通道,女性每一次的劇痛都因而有了價值,但如果每一次降臨的生命化為墓碑,這種價值難道不會因此變成虛無嗎?而想參與又不能參與的局外人男性又如何感同身受這種痛苦?
「……我在他身邊坐下,以為他會因為聽見我對女兒說什麼而對我做出質問,而說真的,這倒也能讓我鬆一口氣,能讓我談談我兩次失去孩子,還有我們心中最深處的願望和終極命運彼此間有沒有關聯。有哪個思緒是真正深藏於心?也許有個我們感受不到的實體聽見了我們所有的心聲?如果大自然深愛『對稱感』,那為什麼對稱感這種東西如此殘酷?但丈夫始終沒說話──當時沒有,之後也沒有。我猜他應該是震驚得反應不過來。那天晚上,我們在同一張小床上度過了整夜,熱情地緊擁彼此,我到今天還是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在本書裡,男性總是處在一個在視野上低於女性的位置,與女主角們的對話也很難如本書裡女性與女性的對話般像是兩個心靈的對話,他們是與女人生活在同一世界的另一種生物。比如在〈皮奇森林〉裡,男人拒絕承認女人所看到的事物,聲稱女人所看到的是幻覺,但實際上女人看到的乃是男人內心中的黑暗祕密,男人透過一種視而不見與自我欺騙的技巧逃避對死亡的思考,而這正是危險所在。
總的來說,《執狼之耳》是一本適合買來看,看完後一頁頁包煙草捲起來點火抽的小說,當小說的文字逐漸融化在你腦中,尼古丁也會一起和文字跳舞。然後你就可以踏入屬於自己的靈薄,跟著故事裡的女主角們,在最幽深的夜晚,提著燈籠如幽靈般前行,撥開那些如白紗的雲霧,朝最黑暗的祕密而去,無論你是什麼性別或者認為你是什麼性別,這本書都將允諾你一場場輕薄短小卻又刻骨銘心的旅程,你唯一要擔心的是因為一次看太多篇而導致的隔日宿醉與頭痛欲裂。
書籍資訊
書名:《執狼之耳》 I Hold a Wolf by the Ears: Stories
作者:勞拉‧范登伯格(Laura van den Berg)
出版:尖端
日期: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