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面坐著一個煩躁沮喪的十四歲男生,他很無奈,我也不好過。
男生的媽媽,說她同事的小孩參加母親節徵文得獎,她也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得獎。她拿同事孩子寫的詩給我看,小小的年紀,卻有民初作家的口吻。「希望你能訓練我們家的孩子也寫出這種東西,他啊,上次模擬考作文居然只有一級分。但我覺得他其他科目都很好啊。」
這位媽媽覺得我能夠把作文一級分的孩子,瞬間變成徵文比賽得獎的孩子。這樣的信心可能是來自於當時我正在帶的另一個同年級孩子,是她的同事的女兒,不僅作文成績有了穩定的進步,而且對國文變得更有興趣了。我看了小男生過去被校內老師評價很低的作文,上頭批示著「離題」。的確,那些拿到驚人低分的文章,全都微妙地離題了。但他並不是每篇文章都如此,當題目本身適合用論說文書寫時,這個孩子沒有離題的問題,只有題目本身必須涉及「記敘」、「抒情」的時候,才會離題。
情況像是這樣的:
作文題目〈最愉快的一次晚餐〉
「怎樣的晚餐才是愉快的晚餐,首先必須是好吃的。再來要跟喜歡的人一起吃。我不喜歡吃義大利麵,所以那不會是愉快的晚餐。…」
我看著他,問他為什麼會這樣解讀題目?他盯著我回答:「我覺得這題目好像也能那樣寫。」他認真的盯著我的臉,我猜他想知道我是否看穿他的謊言。我說:「但你知道出題目的人不是那個意思。」
「我只是覺得那樣寫沒什麼不對。」
「是的,那樣沒什麼不對,但你知道這是考試,考試的目的就是要讓改題目的人知道你知道他的意思,不是嗎。」
「嗯。」他無聊的嘆了一口氣。
在遇到這個小男生之前,我的兼職作文家教生涯非常順利。七歲到十五歲的小孩我都能處理,即使他們吵鬧、寫不出來、假裝自己寫不出來、堅持要寫海綿寶寶人物為主題的第三人稱視角故事,都不可能難倒我。作文暑期班結束的時候,班上小女生總會送手機鏈之類的離別禮物給我。
我是不盡理想的教育體制的另一層安全網,幫助憂心忡忡的家長確保他們的子女別輸在早已與時代脫鉤的傳統文化底蘊。基於個人的興趣,我試著保持作文課處於有趣的狀態,為了不同的學生,撰寫不同的教材,我觀察他們的反應,再三修改自己的教材,當他們問的問題超過我的所知時,我誠實告訴他們「我不知道,請讓我回去查資料」,下次上課時再告訴他們我的發現。我是個謙卑的鐘點魔法師,盡可能保持顧客開心。但顯然不是每一次魔法都能發生,就像是這個男孩的情況。
他知道那個題目不能用論說文寫。
但他不肯敘事、不肯抒情,他寧可拿到一級分,也不願向閱卷者、導師、父母,表達自己的情感。
他是個狡猾的孩子。我想。
擔任家教的時候,我總是很努力地維持表面上對「我的小客戶」的學校教師的尊重。我聽到的投訴五花八門,「自然科老師拿水管噴我們!」兩個長得很可愛的五年級小女生,一高一矮,一長髮一短髮,不約而同的向我抱怨被學校老師拿水噴。「不可能吧?老師怎麼會用水管噴你們呢?是不小心的吧?」我小心翼翼地問。
「他覺得我們很討厭!」短髮的女生說,「他說我們這群女生上課很吵!」長髮的女生接著嚷嚷:「他假裝是開玩笑的,但是故意在打掃的時候,趁我們經過噴我們,然後大笑!」
我心中出現一群半大不小的小學女生,在悶熱的午後半身溼淋淋、又氣又怒的模樣。她們堅持那是一種報復,眼神裡似乎期待我站在她們那一邊。「我想,老師也是人,有時候壓力可能很大…」我還沒說完,失望的兩個女孩就打斷我:「喔!拜託!他有什麼壓力?他上課也都沒認真啊!」
「你知道嗎?我覺得我們學校的國文老師很詐。」總是離題的男生一次這麼跟我說,「小考考不好,她罰我們留校打掃,要全部掃完才能回家。」
「嗯,這樣稱不上詐吧?」
「但她自己提早回家了。」小男生冷淡地說。
「因為她下班了,不是嗎?」
「她罰我們留下來,她自己卻下班。她很懶。很詐,而且很懶。」
我感覺得到他的恨,具體、乾燥、堅硬,像混凝土一樣。他住在寧靜、昂貴的市郊,每日通車三個小時,去上私立的初級中學。但有時他可以收拾得很好,就像是有次,我問他:「哎,趕著上課來不及吃午飯,你允許我一邊改你的作文一邊吃三明治嗎?」他忽然從昏然欲睡的面無表情中清醒,換上一張笑臉:「你餓嗎?我烤土司給你吃好不好?有昨天剩下的土司。」然後他很熟練的,背影幾乎是得意洋洋的,用烤箱把土司加熱裝盤遞給我。
「謝謝你。」我說。從純粹的技術勞動中,他似乎深刻覺得自己有用,且幫了我大忙,因此非常高興。但這樣的快樂我很少看到。
「那你下次上課,要不要學點新詩?」我問。
「不要!不要!」
「可是你媽媽特地列印了他朋友小孩的新詩,應該是希望你也能寫吧?所以我好像應該教?」
「可是考試的作文不能寫新詩!學了也沒有用。」他堅定地主張。「雖然媽媽說我都沒讀課外書,作文才會寫不好──但是新詩真的沒有用。」
「你並不是沒有讀書,」我糾正他。第一天遇見他時,我就已經確認過他的課外讀物有哪些。「你只是沒有讀文學類的書而已,那沒有關係,每個人都有喜歡跟不喜歡的事情。」
小男生忽然抬起頭:「你知道嗎?我上次問我媽,霍金是誰,她說不知道。我覺得她沒有資格說我不讀書。」
我有個理論,認為只要保持字都寫對,世界上每個小孩都能寫作文。因為每個小孩都有一顆心,作文不過是心靈透過語言的反映罷了。但問題是,學校憑什麼要小孩交出他們的「真實內心」?特別是當他們不真的想知道的時候?
沒有一個家長知道我是怎麼有效幫助面臨升學考試的國中生寫出好作文的。真相是,我告訴他們考試作文評分是一場騙局。「你知道這時候閱卷者要什麼,那你就給他們什麼。你沒有那些情感,就裝出來給他們。」我列印每一年度官方發佈的參考優秀作文,分析六級分需要寫什麼,五級分需要寫什麼,這不是猜題,但效果如同猜題。
一篇發自內心的作文,不會在考試時出現。我告訴學生,閱卷者大概是什麼年紀,性別比例可能是什麼,他們的職業是什麼,他們的地雷可能是什麼,然後學生通常就知道了考試時作文該寫什麼。我給予客戶不僅只是情感上的支持,還有戰略上的指導。文法固然要對,字當然不能寫錯,可以的話請務必用典。但讓文章從低級分升到高級分的,並不只是這些技術問題,而是要「切合題旨」。但什麼是切合題旨?
就是跟閱卷人想的一樣的意思。
小男生離題的原因,我或多或少能夠理解。國中時期寫作文這件事情令人厭惡,因為題目大多很蠢:我最喜歡的傳統節日、誠信的重要、友情、最難忘的人、難忘的快樂時光、青春歲月。這些題目笑咪咪的呼喊著要一種救國團式的熱血文章來填飽它貪得無饜的胃口,用一種膚淺的樂觀來為寫作者的國中生涯下註腳。
因此我的小客戶不得不切割出一種理性的態度,一種彷彿他沒有任何文化底蘊、沒有美學感受的無賴態度,來逃避要他交出快樂、交出狂熱、交出樂觀的作文題目。他在學校裡沒有信賴的大人,他總是在生同學的氣(而且總是交代不清為什麼),他媽媽說他沒文化,他很崇拜身為土木工程師的爸爸但爸爸說若是長大填土木系就要「打斷他的狗腿」。
因此他只能用論說文的方式回應這些需索無度的題目。如果A,就會B。但B發生,未必是因為A。諸如此類,被國文老師認為是「離題」的論述。他尖銳的打破了國中作文課的共犯結構,老師把大家當白痴,大家也裝成白痴來配合老師。
我不相信他不懂美。他熱愛天文物理,怎麼可能不懂美?只是美為什麼只能用圖畫用作文用民初風格的新詩來表現?但現實就是如此。所謂的國民教育就是如此。人類社會的極限可能就只能這樣。小男生問我,尋常生活中的時間是否被看不見的無數蟲洞影響而產生了扭曲?我說,你的猜想似乎符合狹義相對論,但我是作文老師所以無法真的回答你。於是我給他一個幻境:「等你長大,考到不錯的大學裡的話,會有很多厲害的人能夠回答你的問題。」
他翻了翻眼睛:「是喔。要多好的大學?」
我看見他假裝不感興趣的表情背後的情緒:這麼漫長的時間,要如何熬過去?還要打敗多少對手才能走到那裡?
我沒有答案。即使是成人的人生,看似穩穩的走在軌道上,但依然隨時都有被別人認為離題的危險。我們卻總是以為,我們還是自己人生的主人。
圖片credit:Rachel Melton@flickr、David Carmack Lewis [1] /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