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茱莉亞迪克諾（Julia Ducournau）是一隻奸詐的母蜘蛛，她完全知道衝著海報上香車美人而來的觀眾想要看什麼，所以她就將計就計準備了美人在香車上搔首弄姿的長鏡頭，讓觀眾在前頭一段弄不太懂的童年往事後馬上進入了慾望被啟動的狀態，她甚至在此之後安排了女郎們赤身裸體洗澡的畫面，而當觀眾聚精會神時，她便出其不意刺觀眾的眼球。

 

　　《鈦》絕對是你今年看過最怪異的電影之一，至少一開始會是這樣。電影以一場車禍為由，在幼年女主角艾莉西亞身上裝奇怪的金屬片還有固定架。然而將這場戲從頭看到尾的我們知道，車禍不過只是一個給女主角的症狀貼上標籤的過程，這種標籤是使其言語化的嘗試，因為我們必須先給事物先安上一個名字，才可以開始對其進行操作。於是與其說是鈦片影響了思維，不如說是鈦片讓她找到了描述自己的詞彙，她撫摸著汽車，似乎也預示了她的未來，如同之後冰冷汽車上的火焰紋路。

 

　　而在此之後，我們便進入了一個舒服的語境：一個我們再熟悉不過的，女體與汽車的展示場地，艾莉西亞正是其中之一的女體，而且還是全場最奪目的一位。然而隨著活動結束之後，當她洗完澡，要走回自己車上，一名尾隨的男子讓我們感到恐怖，他跟著女主角幽魂不散一路追到車旁邊，甚至在艾莉西亞將車窗打開時將手伸入其中，其後甚至不只向她索吻，並步步逼近的強吻上來。而艾莉西亞一開始掙扎，後來竟然也忘情享受了起來與這陌生男子熱吻。

 

　　然而她開始伸手掏自己頭髮上的髮髻，等到觀眾意會到她要做什麼時，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獵物已在網上，其命運只有死。

 

　　黑而細長的髮髻捅入男人耳裡，男人抽搐且口吐白沫的癱在女主角身上，黏稠的口水讓她決定再回去洗澡，然而當她洗澡到一半時，隔壁發出詭異的聲響……當她裸體開門，機器在燈光下等她。

 

 

　　我並不打算對整部片進行劇透處理，之所以在此對劇情進行描述，只是因為這一段體現了《鈦》這部片前頭魅力所在。它就如女主艾莉西亞一樣難以捉摸，電影的調性也不斷著變換，時而恐怖、時而驚悚、時而爆笑、時而狂野、時而溫馨……但這並非是漫無章法，相反地，這部電影的主線故事很簡單，就是一個「怪胎」遇到另一個「怪胎」然後成為彼此的太陽的故事。主旨更簡單，則是一個人如何擁抱自己的本質，如果他的本質是社會所難以理解或者不認可的，甚至基本上是會被視為「怪胎」的？那，實際上什麼又是「怪胎」呢？不就是一個人的行為不被見容於環境而已嗎？

 

　　隨著觀影進程，我們越跨過本片張牙舞爪的表象，我們越會知道其實本片就是隻受傷的小貓，如同從一開始我們會以為艾莉西亞就是個註定無法社會化的人，畢竟她僅是因為情感遭遇挫折就大開殺戒，甚至還放火燒死父母，彷彿根本就是一個不可教化的怪物，儘管在她大開殺戒時那種有完沒完的幽默確實使人發笑。

 

　　然而大開殺戒的她居然可以在滿是欠殺男人的消防隊待下去而且沒殺半個人，顯見導演茱莉亞迪克諾其實是承繼之前《肉獄》的作法，以令人為之卻步的外表來繼續人與人，尤其是家人間的相處探討人的本性是如何在社會中被壓抑與被否定，乃至於爆發出來後的不可收拾。

 

　　而這種本性，可以有很多種，在《肉獄》可以是吃人肉的慾望，而在《鈦》的慾望則是更加混沌且更危險的。電影有意地將慾望與社會更極端的對立，比如艾莉西亞小時候就很過動，甚至導致了車禍，當其繼續成長成為女孩時，她的本性仍然沒有受到父母正視，於是她就成了暗地裡的連續殺人魔，不斷給觀眾製造刺眼的畫面。本片很多艾莉西亞的行動肯定都會讓不習慣看血腥電影的人半遮眼睛，因為每一次都來得快去得也快，既狠毒也精準，展現了這個角色殺人不眨眼的異常。

 

　　然而儘管她是這樣的連續殺人魔，卻仍然成功偽裝成一個老男人的兒子，躲藏了起來，剪頭髮算甚麼，她連自己的鼻子都敢直接撞斷，並把自己搞成像是禿鷹的模樣，以逃過警方追緝，而老男人並沒有發現這件事情，即便他身旁的人都有所懷疑。

 

　　但想想看，當你失蹤已久的孩子總算被找到，你還會關心他是男是女，又或者是完整的人類還是半人半機械的東西嗎？

 

 

　　電影在很多地方都可以讓觀眾感受到導演對於社會明顯的不滿與批判，尤其是對男性。無論是那些頭殼裡只裝奶子沒裝大腦，甚至是在公車上公然開著輪姦玩笑的男人們，又或者是消防隊裡那些看似親密，實則侵犯的幹話與推擠。在觀影過程我們不斷處於奇怪的位置，即便艾莉西亞幹出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但有時候我們還真希望她動手殺掉那些討人厭的男人。

 

　　當然導演也沒有讓艾莉西亞淪為另一種純粹滿足觀眾暴力慾望的機器，反而是讓我們看見她的脆弱還有她的痛苦，以及她作為女性必須偽裝成男性才能生存在男人之間的事實，雖然是基於逃避通緝才必須偽裝，但這樣的批判感特別明顯。比如當她與自己的「新爸爸」動手，準備殺了對方時，身強體健的，作為消防隊長的老男人卻誤以為艾莉西亞是在跟他玩，因為艾莉西亞的力氣相較於他實在是太小，如同他看著艾莉西亞手持的「凶器」，也就是艾莉西亞的髮髻時，他並沒有將其當成凶器，而開玩笑說原來自己的兒子也有織毛線的興趣。

 

　　然而看來如此無堅不摧的老男人，也有自己的創傷──如前所述，失蹤的兒子。他不准自己那些也像他兒子們的消防隊員們談起他兒子，他以絕對的權威對待眾人，唯獨將溫柔留給這個回歸的兒子。無論是艾莉西亞穿著女裝在衣櫃被他抓到時，他拿出小時兒子穿女裝的照片感到確認對方的確是自己兒子的欣慰，還是後來發現這個應該是兒子的人卻有胸部，並什麼都不問的用浴巾將艾莉西亞的胸部包起來，沉迷親情的鐵漢都展現出了異於常人的柔情，幾乎是用一種粗魯但溫暖的方式撫慰了觀眾前頭所受的創傷，甚至他的前妻都比他清醒而沒被沖昏頭。

 

　　「無論你是什麼人，你永遠是我的兒子。」

 

　　這幾乎令人忘了這部片前面的血腥暴力與獵奇場景，反而是令人懷疑自己前面看了什麼，又如當他手把手教艾莉西亞替一名老婦心肺復甦時哼著用來打節拍的歌，而當艾莉西亞成功救助老婦時他所露出的笑容，還有之後的擁抱，幾乎都在粉碎前頭種種的不可解以及不可進入的內心，於是當艾莉西亞後面本來要走人卻折返回來並進入浴室陪伴昏厥的老男人時，我們絲毫不會覺得這個橋段很奇怪，因為這個世界又爛又笨的男人實在太多了，眼前這個雖然也很笨但沒那麼爛的男人相較之下反而可以接受了。

 

　　片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一段，並非什麼人機獵奇畫面，而是艾莉西亞如一開始在車展上跳艷舞的橋段，只是此時台下的男人不是為之血脈賁張，而是是完全陽痿的狀態，明明舞是同一支，卻因為艾莉西亞的妝容改變而不再使這些男人興奮而只有噁心，然而艾莉西亞並不在乎這些人乃至於自己「新爸爸」的到來，她只是忘情的跳著，甚至有些挑釁的繼續。

 

　　表面上，女主身上流出的是黑色的機油，實際上我們會發現那跟人血一樣濃稠，而這正是驅動著本片的動能的，生而為人渴望自己慾望被認可的孤獨，導演茱莉亞迪克諾的這部電影，實際上是一則外冷內熱的教育寓言，而並非全力獵奇之作。如同充斥本片那聽來宏大且帶合聲的壯闊配樂，此乃用人血寫成的新世紀聖經故事，其所說的並非是聖父與聖子，而是聖母與聖子，至於上帝則被機器給取代，作為一種無語言卻充滿動能的力量，隱喻著人性裡不可被社會接受的異質物。

 

 

電影資訊

《鈦》（Titane） ─Julia Ducournau，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