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紀錄片導演的由宇子具有讓人說出真話的耿直雙眼，在製作紀錄片的專業上總是不容妥協，也因此受到夥伴的信任，當她開始調查一起被性侵的女學生死亡案件時，她逐漸發現自己正在拍攝的案件有許多謎團，當被定調為性侵犯的學校老師在輿論壓力下自殺，她決定推翻上司的決定找出新的觀點，只為更加接近真相，然而……

　　紀錄片是什麼？

　　有別於劇情片，紀錄片是關於真相的記錄，而紀錄片導演總是會被寄予更高的期望在真相的揭露上，如果一名紀錄片導演在拍攝紀錄片時說謊或者造假，那有別於同樣拍攝「電影」的其他導演，在這一領域，他會被判處社會性死亡。另一方面若他揭露不夠完全，則會被認為不夠努力，而如果知情不報，則會被認為另有所圖，後兩者雖然嚴重性不如前兩者，但同樣是對紀錄片導演很大的傷害。

　　於是在觀賞這部電影的時候我們會產生一種矛盾的感覺，一方面我們希望真相被查出來，另一方面我們卻又希望真相趕快水落石出就好，這兩句話聽起來差不多，事實上卻有微妙差異。如同片中女主所建立的公司因為成本問題要女主趕快結案，甚至在剪接以及觀點上插手，希望片中女主所處理的女學生死亡案趕快落幕，並將兇手歸咎於學校以及包含在學校內的男老師就好。然而，就由宇子的觀點，男老師可能並非外界所傳的是性侵犯，而更有可能是被學校所打壓甚至哉贓的受害者，跟女學生一樣，所以她並不想這麼容易就結案。

　　但就現實條件而言，需要計算成本的影片拍攝終究需要金錢才能追逐真相，於是由宇子就必須不斷試圖說服上層，這之中必定有更讓人更有興趣的真相。於是我們會發現這其實是一件很弔詭的事情，因為她必須在不完全確定真相的狀況下，說服公司這個現有真相下面，埋藏著另一個更有趣更令人訝異的真相，簡直就像是劇情片導演必須說服公司自己所提供的「故事」更吸引人，以獲得資金一樣。重點已經不只在於真相是什麼，而是在於真相是什麼會更有趣才更重要，至少原本不支持由宇子的同事是因為由宇子所挖掘到的真相比原本更有趣才願意支持她的。

　　第二部分是電影同樣也處理了紀錄片拍攝者與被攝者之間的關係，為什麼被攝者要接受被拍？而拍攝者跟被攝者的關係又該是如何？如果我們可以說「真相」可以替被拍攝者得到公道，或者某種利益，因此被拍攝者有配合的理由，那麼如果「真相」會加深被攝者的困境，或者讓他們蒙受更多損失呢？

　　紀錄片導演必須為真相負責，但難道紀錄片導演就不用為那些因為真相被揭露，而影響生活的人負責嗎？一個虛構劇情片導演可以隨意安排角色善惡，以追求戲劇張力，但紀錄片導演所安排的一切善惡都會直接影響到那些與導演生活在同一現實世界的人。當鏡頭對準人物時，鏡頭擺放的位置以及採訪者所說出的話語，比起「真相」，更會決定出現在大眾面前的當事人會是什麼面貌，而這些面貌也將是看新聞的大眾用來定這些人生死的根據，於是即便只是性侵嫌疑犯，家中也會被噴上紅漆，並波及到還在世的家人們。

　　但如果只有前兩者，本片就也只是關於紀錄片的一般劇情片而已，因為有了接下來第三部分的設計使得電影更加有意思。

　　正當由宇子為了紀錄片而焦頭爛額的時候，她發現自己經營補習班的父親，持續虧本經營只為當地孩子，慈眉善目作為老師的父親，居然疑似涉入了性侵學生，甚至導致學生懷孕的醜聞。這件案件便這樣平行於由宇子一開始面對的案件形成一種互文，觀眾也因此被提起了興致，因為我們都想知道，前頭公正無私，只為「真相」努力不懈，甚至不對任何人低頭的由宇子，究竟會怎麼處理這件事？

　　電影塑造出了一個特別的情境，當拿著攝影機的人親密的人也陷入所拍攝者的困境，她該如何處理？

　　手持攝影機的人是具有權力的人，而有權力的人最難保持的便是公正，正因為拿著攝影機，正因為有決定如何探勘「真相」，調查「方向」如何的權力，若無法有意識的抽離自己，便可能讓自己陷入越來越接近真相的幻覺，因為心中有所定見的人，往往攝影機對準的都是能協助建構自己論點的「材料」，而這些「材料」卻又不僅僅是木材等沒生命的事物，往往是那些有自己的名字，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夢想與哀傷的人。片名所謂「由宇子的天秤」所指稱的便是手持攝影機的由宇子，心中於公於私的平衡。當然事情並沒有這麼簡單，如同前頭第二部分所提及的，就算挖掘出真相，就算加害人渴望真相被揭露，但真相被揭露而公諸於世時受害者，又或者加害者的親屬就一定能從這整串痛苦中解脫嗎？

　　真相使人自由，然而自由卻不意味著從痛苦中解脫，而或者僅僅可能是具有去選擇什麼樣的痛苦的能力而已，當真或假與對或錯產生衝突，由宇子又該如何決斷？

　　片中瀧內公美所飾演的紀錄片導演由宇子，行事沉著冷靜，說話堅實有力，不因威脅利誘而改變心意，她的手錶總是最準的那個，如同她的堅持總是最長的那個，但她也並非無情之人。有一個她與被攝者互動的細節是，她總是會跟被攝者分享他們的食物，無論對方吃得多麼寒酸，或許這樣的習慣是由宇子提醒自己要記得這些人的感覺，而瀧內公美優秀的演出，讓這個面臨重重困境的角色，即便擁有強烈的道德意志，卻也不會讓人覺得因道德原則過高而難以親近。隨著電影進行，我們看到了她的強韌，也看到了她的脆弱，看到她的堅定，也看到了她的迷茫。

　　《由宇子的天秤》雖然是一部一波五折，充滿劇情轉折的電影，但本片難能可貴的是不需要藉由各種配樂提示當下氛圍，而是透過不斷釋出的資訊以及由宇子意外面臨的雙重困境，一步步抽乾與凍結電影院的空氣，在少許溫暖時刻後，便以如寒風的轉折給觀眾灌入肺中。故本片看完之後並不會得到那種謎題被解開的釋懷感，因為心中的石頭雖然放下了，卻砸在內臟上留下深深的疼痛，人生在世總是得同時扮演很多角色，比如由宇子，既是紀錄片導演，也是女兒、老師、同事，如果能不辜負這些角色所帶來的責任當然是很好，但事實是人們的種種身分總是會帶來互相衝突的各種責任，一開始由宇子的攝影機所對準的總是他人，但最終她或許發現，其實自己的攝影機始終對準的都是自己。

電影資訊

《由宇子的天秤》（A Balance）—春本雄二郎，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