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voir | 他與希特勒之間，只隔了一個將軍：《緋紅天空之下》

他與希特勒之間，只隔了一個將軍：《緋紅天空之下》

Lizard

2021/12/23 12:00

《緋紅天空之下》中文版書封。

　　他是世界級滑雪教練，他的好友是法拉利車隊的賽車世界冠軍，他的父母開創了許多皮件精品店為家族事業打下基礎，而他的妹妹振興了米蘭的時尚產業。他曾替報業大亨籌備派對、他曾和賈利古伯和海明威一同喝酒……他與希特勒之間，只隔了一個將軍。他是那位將軍的司機，此前他曾是生活優渥的義大利青年，直到炸彈從空中落下。

　　在那一夜，落下的炸彈毀滅了電影院，人們倉皇逃難，銀幕在火焰中融化，而他與弟弟米莫僥倖逃生，這出現在小說前頭的這一個重要事件不只打斷了他們正在看的美國電影《可愛之極》（You Were Never Lovelier．1942）也暗示著此前不斷鋪陳的臨戰緊張即將完全撕開日常，人們不再能繼續沉浸在「一切都沒問題」的自我欺瞞中，當讓人用來逃避現實的電影院被炸掉，本沈醉夢中的觀眾被炸成焦屍，火光在斷垣殘壁上拷打著面如死灰的臉龐，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訴他們：

　　「無人得以成眠！（Nessun dorma!）」

　　這首取自義大利音樂家普契尼經典歌劇的台詞，被炸彈還有火花以及呼嘯而過的飛機用最粗暴的怒吼演奏著。

　　而仰慕美國爵士樂，喜歡聽英國BBC那會致人於死地的廣播，且日日夜夜期待同盟國士兵早點打來結束戰爭的男孩，從沒想到會以這種方式與同盟國軍隊面對面。

　　這個小義大利叛徒的名字是皮諾‧萊拉，而在這一夜之後，他怎麼想都沒想到，日後某天自己會戴上納粹臂章，為日後號稱同盟卻將義大利人視如草芥的德國工作。而他所服務的人則是以戰爭之名，奪走義大利人的珠寶與黃金，甚至賴以維生的食物與燃料的納粹高官，這名納粹高官將使得人們孓然一身面對張開血盆大口的寒冬。

　　怎麼會這樣？

　　故事得從在他戴上臂章之前開始說，也就是在炸彈落下毀滅一切，使得一切都支離破碎後，他被迫踏上流亡的旅程。為了逃避戰亂，也為了逃避納粹，還有瘋狂的義大利法西斯，而有一個溫暖響亮的名字引領他前行，那是一個僅有一面之緣的女孩的名字，安娜。正如許多令人魂牽夢縈的名字，美麗的安娜很快就成了支持他撐過去的信仰，與本書開場不久即登場的米蘭樞機主角還有神學院學生所代表的基督宗教相互呼應。米蘭大教堂是夜晚唯一亮著的建築，如同這裡是唯一德國納粹與義大利法西斯不敢進犯的地方。即便他們以崛起之名作惡多端，也不敢在此撒野，無論是怪里怪氣，對將自己國家人民與資源玩弄鼓掌的希特勒敢怒不敢言的義大利獨裁領袖墨索里尼，還是不苟言笑，希特勒派來搜刮義大利人的雷爾斯將軍。

　　畢竟，人的戰爭，與神何干？

　　皮諾也從未想到，他將領受神命，踏上神的背脊。在那荒野中高聳的山脈上，冒著風雪只為拯救無辜者們，拯救那些在身為猶太人前首先是人類同胞的人們，帶他們翻山越嶺，冒著生命危險，同時避開虎視眈眈的各種人的視線，因為一旦被發現就只有死亡一途……

　　而能支撐他前進的，只有安娜，那個出現在他夢中，他只講過幾句話的女孩。

　　這部據說改編自真人真事的小說長達五百多頁，時距1943年6月到1945年5月，講述了十七歲的皮諾這兩年間的劇烈變化。戰爭之中人們的生死來得快去得也快，如同在山道上蜿蜒急馳的汽車般，激起人的腎上腺素也令人宛如遊走刀尖。每一次從槍口上倖存都彷若重生，小說分為五部分，每一部分都具有切開發展成一部獨立電影的潛力，因為每一部分都有動作精采的冒險以及淺白明確的對話，卻也沒有流於膚淺，反倒讓我們從這些失去日常生活義大利人身上，從我們的主人公皮諾身上，看見戰爭之中的人性是如何接受考驗，這些是生活在非戰亂地帶的我們難以想像的。書中不乏露骨的傷亡描寫以及皮諾對家鄉種種劇變的感慨，其變化之劇烈，恐怕超過其過去生命的總和。

　　莫怪乎這個原本腦袋只有約會的年輕人經過兩年後，在重逢的親人眼裡簡直變了個人。那是一條又一條人命在眼前消殞後最自然而然的結果，在如此頻繁的生死場景後，能生存下來已是奇蹟，而能生存下來還能維持當初的良善，維持自己的信仰，而非在看見那麼多荒誕與殘酷後，走上自殺一途，更是奇蹟中的奇蹟。

　　這本書也起於一場奇蹟，在一場高速公路自殺之旅的盡頭，因上部小說賣太爛而被捲入商業糾紛，瀕臨破產的作者馬克‧蘇利文（Mark Sullivan）在絕望深處看見本來看不到的希望，並在同日當晚聽見本書主人公皮諾的故事。這故事本該被世人遺忘，如同納粹焚燒載滿他們罪孽的檔案庫時所希望的那樣，同時如同當我們攤開觀看本書每一次故事轉折，故事也戲劇性的讓作者難以相信，但最終在不斷追查故事源頭，甚至找到本人來訪談的堅定下，作者花了二十幾年完成本書，無論是耐心聽老人皮諾回憶當年，還是與其故地重遊，又或者是蒐集大量資料重建故事背景與核對情節，一磚一瓦接得來不易且被不易的被重建起來。

　　馬克‧蘇利文本身的敘事功力當然是很強，故事基本上以強而有力的情節推動，並涉及大量的場景變換，如同主角皮諾的身分變換，他是公子哥、是高山偷渡客、是納粹高官司機、是替同盟國搜查情報的間諜，但他不是那種叱吒沙場的少年英雄，因為他的工作大部分狀況下不是必須低調就是會被同胞誤解，甚至被自己感情本來很好的游擊軍弟弟以及是不明真相的同鄉唾棄，但他得在陰影之中工作，他的祕密身分迫使他得尾隨納粹高官見證各種暴行卻又不可介入。

　　但同時，這暴行卻不不僅限於納粹高官，因為戰爭之中，瘋狂的不只侵入家園的敵人，比如那些高高在上的德國人，還有那些本來被寄予厚望的友軍，甚至原本和善的鄰里，撇開那些以抗德保義之名而大加聚斂之徒，同樣是義大利人的義大利法西斯與游擊隊之間自相殘殺的戰爭同樣也讓皮諾困惑，甚至當一顆為了攻擊德軍的炸彈出現在他眼前，將老百姓連同德軍一起炸的血肉糢糊時，更是衝擊了他對一切準則的認知。當人民總算從各方軍隊長期控制下解放時，之前看來可憐的他們發起的復仇卻跟那些過去壓迫他們的軍隊一樣殘暴，馬克‧蘇利文將戰爭對人性的影響描寫得鞭辟入裡，不只折磨皮諾，也折磨著讀者的心。尤其當書中納粹高官們偶爾展現出善時，更令人恐懼到底他們與所謂「一般人」的距離有多近，並讓人如作為觀察者的皮諾般，陷入認知失調與衝擊信念的混沌中。

　　似乎只有安娜是皮諾黑暗生活裡最閃耀的光與最確定的事情，如同黑夜裡的米蘭大教堂，這位女主角雖然在本書裡所佔篇幅不多，卻確確實實的推動皮諾一生的腳步，使他不失去自我。無論是從高山上高速滑雪而下，還是在月光下閃避瘋狂的飛機，又或者是在山道間躲避盟軍的射擊，又或者是在幾十年後的午夜夢迴，相比變化莫測的現實，無論以怎麼樣的形式，她總陪著他，無論他想不想要。

　　或許對於倖存者而言，戰爭從未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