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開始介紹《長橋》之前,我們必須先回望它曾有過的名字,它的流變不僅隱約映射了作者自身的身份和觀點轉變,那同時也是歷史生根於人的進程縮影:最初,當作者裴芳詩(Thi Bui)於2002年開始記錄家庭史的時候更像一篇論文,名叫「越南與美國的裴家:循著記憶重建現場」,脫胎自很直觀卻也古老的想法,為什麼我會在這裡?為什麼家族會從越南遷移到美國?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好奇心,這亦是大多數人曾揣想過的問題,所以回到老家時翻開舊時相簿會溢出幾道光彩魔幻,人們著迷於自我被放置在家族樹梢的安定感,知曉我們並非憑空漂浮在時光當中的轉瞬雲絲,那感覺是如此美好。
可對於裴芳詩來說,單只有平鋪直述的文字資料並不足以解釋她的不安,往後數年於一所專收移民的中學當老師時,她不斷碰觸到心裡身為移民更為細緻的憂思與疑惑,她渴望以圖像文學的方式呈現,並將書名暫改為《難民反射作用》(Refugee Reflex),歷史被磨細,以更柔軟的形式灑在書頁及生活當中,開始能夠有些幽默地回望記憶裡的標籤。到了2011年,裴芳詩初為人母,她將焦點進一步縮小,擱置大寫歷史、飛掠過中景家族、駐留在孩子的小臉蛋上,發覺一切核心在於親子關係,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是盡力而為(The Best We Could Do)。
而故事就從這裡開始。
我為什麼生在這個家族裡?
《長橋》的圖文創作擁有一種寧靜質地,橘黑色筆觸像老家檯燈前的光影駁然,時而化作墨狀渲染,讓人在翻閱時有股安心感包裹著。盡管開篇是緊繃疼痛的產房場景,方框內的作者獨白仍能拉到時光高遠處鳥瞰,它能告訴一些讓我們安心的、已經發生過的事(這是回憶錄的魅力之一),卻也能點出讓我們悚然心緊的沉重事實,當她歷經苦痛終於能夠凝望懷胎十月所生下的嬰孩時,她想著,「這下子,家庭是我所創造的產物,而非我生來所參與的產物」。
裴家自越南搬自美國,第二代和父母總在生活上有些摩擦,大姐蘭早早離家出門讀醫學院和男友同居、二姐碧交了男朋友後也搬出去,這在性格傳統的爸媽眼中何其叛逆,甚至要孩子們避談這個二姐。就跟刻板印象中的亞洲父母一樣,他們嚴厲保守、刻苦含蓄,羞於從口頭直接說出關於愛的詞彙,那永遠都會躲在日常叮嚀背後,以一種幽微形式出現,致使她和父母相處起來總有些彆扭,於是,她開始想要搭建一座橋,透過追問他們在那遙遠家國的生命瑣事來拚湊掇拾,一座橫跨親子遺憾兩端的長橋。
「如果我能將越南視為確實存在的地方,而非失土的象徵……必定也能將父母視為確實存在的兩個人,並學著如何愛他們更深。」此處家和國相互交疊,共同覆寫在父母的成長歷程之中,越南不再只是字面符碼,它和父母以極其複雜的形式糾纏盤繞,或者說,他們在彼此身上書寫,寫在父母身上的是生命,寫在國家身上的則是歷史,而這二者又重新匯流到子輩身上,如同她繪於背後的家國輪廓。
敘事時間線穿插於父母於戰亂時的遷徙和裴芳詩自己的童年往事之間,並不顯得紊亂,反而能交相證成教養模式的由來,那些閉鎖於家中猶如圈養欄的過往都其來有自,那是困宥於時勢政局、經濟結構的不得不,因為國如此,所以家也只能如此,所以父和母也只能如此。再一次,我們看見家和國在動盪時局中無法切割的無奈,但小小裴芳詩沒法理解,她只能假裝勇敢去克服恐懼,摸黑到廚房裡喝一杯水,徜徉在夢裡就能來去自如。
對於裴芳詩,或者說對於有部分人來說,家庭都是不夠完美的,需要靠各種想像來填補,補足那些焦慮和害怕嚙咬的孔洞,但想像終究虛妄,我們終得一步步踏實面臨孔隙,嬰兒無法抉擇的降生命運提醒了她,為什麼我會在現在這個家庭。現在,意味著對於當下處境的警醒;這個,則是看似偶然的必然,千萬家庭中我只在此處存在,既無法成為他人,就只能努力補縫那些缺憾,新生,得要從舊時裡翻找。
母國最後的贈禮
裴芳詩完整回溯了父母從幼時到成長的生命軌跡,理解曾經的他們過什麼樣的生活,試圖追尋什麼,但更多時候,是在逃離什麼。少年父親夾雜於越盟和法軍的戰亂環境,媽媽離家、飢餓貧困、甚至必須涉水躲在地底,躲避地面上法軍的燒殺擄掠,她才終於明白,在昏暗的聖地牙哥公寓裡,那個自己對於父親的懼怕,「只是從他兒時的驚懼所拖出的一道綿長的陰影」;年少的母親優雅亮麗,來自於階級特權的成長環境,讓她得以持續在法國學校接受知識,諷刺地用法文學到了越南被殖民的辛酸歷史,開始萌發民族主義,也正因此才會看上那個有才華卻很貧窮的小伙子,屢被家族否定婚事……。
當裴芳詩於2001年回到西貢老家時,她回憶起童年時常玩的木製棋盤,這亦是大時代之下的縮影,從第一次中南半島戰爭,各方勢力彼此爭奪,到美方介入的越戰泥淖,整個世代的人們無力撼動時局,僅能在烽火邊疆四處逃竄,裴的父母亦然,他們決定要逃離越共統治,裴家一行人驚險的用船偷渡至馬來西亞難民營,在克難混亂的環境下度過幾個月,終於擠上了往美國的飛機,他們的苦難無法自外於越南的近代紛擾,生命被蠻橫的抹上了好幾筆,養成難以抹滅的生活慣性。
從難民到移民,不僅是物理身體上的移動,心理亦面臨了母國和異國的調換,然我們依然慣用他者性的眼光評判在領土、民族、國家三位一體之外的流亡者,人們很難實際知曉他們到底面對些什麼,裴芳詩畫下一個移民家庭的內在聲音,那是一連串的宛若難民般時刻警戒的生之粗礪。警戒著門窗緊閉,警戒著每次都要考第一名,某天加州家裡冒起火警,她也馬上拿起重要文件躲藏,瞬即到宛若反射動作般的求生渴望,是母國留下給她的重要贈禮,你得要被拋擲出才能領略,使得這日常記事顯得幽默,又有些些喟然無奈。
母性的繼承與反叛
宏觀而論,盡管遷徙出的國家各有不同,在美國生根的移民家族算是常態,《長橋》於我而言最為特別的魅力,反倒來自於對母性持續不斷地繼承和反叛。父母之於子女四象限的組合雖都稱呼為親子關係,但母女之間的情緒似乎更具複雜的殊異性,願你安好,往往會訴諸更迂迴的言語、或者更嚴厲的管教,如同作者說的時常走進寂寞的死胡同。
面對母親總是難以定義,只因裴芳詩總會從母親身上看見自己,那些倔強執著都和自己吻合,特別是為人母之後,對於照顧嬰孩的憂慮轉瞬溢出,化作數個沒有答案的問句:死後會如何,「我們的傳承會不會持續在子女身上留存?」、「會不會將憂傷的基因傳給兒子,會不會無意間導致永難挽回的傷害?」新身份使她和母親的距離靠近了,裴芳詩試圖理解母親是如何在戰亂的難民營中克難生產、如何面對胎兒夭折的身心劇痛,以及,如何學習去成為一位母親。
相似血親可以是種祝福,無疑也可能是綑綁,當她最後意識到自己也成為家族樹裡的中堅枝幹,裴芳詩仍無法逃離那些曾經發生過的童年憶昔和家庭歷史,但這次她的承繼有所反叛,「我只看見一個碰巧和我身心相繫的新生命,而我認為,也許,他會是自由的」。
她開始去學習,去當一個不同於母親的母親。
整本書以為人母的經驗首尾相扣,從大到小釐清了她生命各個階段的「母親」。母字做為形容詞綴總是提醒我們從何處迸生、孕育及成長:從同時緊密和疏離父母親、姓氏為裴的家庭母族、以至於模糊漫漶的越南母國……每個人都會擁有許多母親們,我們皆被層層包裹在或隱或顯的母性場域當中逐漸茁壯,吸收對於這世界的認知。只是,母親們灌輸生命的方式不一定都溫柔包容,有時它會藉由其他混亂的手段傳達那些經歷,你也許會討厭或忿忿不平它所給你的命運,但《長橋》花了整本篇幅告訴我們的是,你得要看仔細、嘗試去耐心抽絲剝繭,將其中渣滓再三掏洗滌清,或許你會在其中發現類似於愛的、閃閃發光的東西。
書籍資訊
書名:《長橋》 The Best We Could Do
作者:裴芳詩
出版:尖端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