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悚之處,卻正在於《羊懼》演繹了現代社會的人與動物

《羊懼》劇照。

 

  在冰島的一個畜場中,伴著暴雪的沈重踏步聲與焦躁的羊群,燃起本片中的漫霧。後來,是兩個人的生活,主角瑪莉亞(Maria)與英格瓦(Ingva)自力更生在島上,與牧羊犬一同照顧著一整群的羊,這包括了餵食,也包括了接生。故事分成三章,在第一章接生的其中一個羔羊在章尾中對觀眾揭示在襁褓中的軀體:是個羊頭人身的,而這是主角喚作「艾妲(Ada)」的新家庭成員。

 

  所謂後來是有著曾經,曾經家裡的一個成員也叫做艾妲,但在電影後段中也明晃晃地將其墓碑演呈,而這正是主角們將「艾妲」納為家庭成員的重要因素。在第二章中英格瓦的兄弟皮特(Pétu)來訪,起初甚覺怪異,進而直面其親人說這樣的情形實在太過怪異,竟將一羊頭人身的怪物視作親人一般對待,甚至還在英格瓦面前將牧草餵食給「艾妲」,而「艾妲」也不自禁地「像羊一樣」吃了。章尾彼特拿了獵槍,原先決定要射殺「艾妲」,但最後他也放下了屠槍,採納了英格瓦與瑪莉亞的心理,於是和樂融融的一家人再度成形。而當初生下「艾妲」的那母羊在歷次尋追從己身所出的胎嬰所肇致瑪莉亞的妒意,而遭其射殺。

 

  末章,越來越詭譎的氣氛,牧羊犬離奇的死亡,眾人狂歡後,彼特因為踰矩欲對瑪莉亞求歡,而遭瑪莉亞請離住居所送至公車站離開後,回返的瑪莉亞見不到英格瓦也見不到「艾妲」,實為他倆走向田野去步行順道修繕農業機器,但這時槍響,英格瓦咽喉與身軀各中一槍,死於失血。開槍的是成人羊人,而他帶走了「艾妲」,故事結束在這。

 

《羊懼》劇照。

 

  這並不是個廉價的恐怖電影,那種以音效與 jump scare 來驚嚇觀者的低級娛樂,反倒是超現實的作品,但卻又不那麼離地進而形成一種讓人終究為了那一絲「該不會是真的吧?」的不安。固然,故事的情節可以說不是真的;然而,故事的意義卻是真的。

 

  羊頭人身的惡魔巴風特是基督教的產物,雖然冰島族群的信仰以基督新教為大宗,但這裡不從神學的角度詮釋這部作品,而將更著重於動物的「動物性」。諸多豢養寵物的人經常被稱為「爸爸」、「媽媽」,又或者是家庭中若有子嗣的話寵物就會是「兄弟姐妹」的稱呼(哥哥弟弟妹妹姊姊),我們把動物給擬人化。惟所謂「擬」也正是在「將不等同者予以等同」,久而久之,偽則為真,動物與人之間不再具有界線,而《羊懼》不過是透過影像表現這一點罷了。

 

  若說電影的情節是荒謬的(absurd),那麼與該情節具有相同意義卻只因表顯有所不同也將同會是荒謬的,但是大部分人卻不這麼覺得,反而慣習於如此稱呼與稱呼,甚至以此定性己身與寵物的關係。故而更後設地說,這樣的人在看到這樣的作品卻不覺得荒謬是,正是最為荒謬之事。這也並不是要導致一個浮濫的「不經反思生活」的結果,這早已是老生常談,反倒是我們該如何思考人與動物之間的關係。

 

  現下有諸多國家將「動物權(animal rights)」予以入憲,有些看法認為動物也有作為權利主體的適格,另一些看法則認為我們將動物賦予權利至多僅為人自身利益投射於動物上(例如看到動物受苦人的憐憫心作祟)。然而,若我們回歸到權利(right)的起源可知是人為對抗政府的權力(power)而來,且也正在於啟蒙後人的主體性發軔才有此權利思想,即便其後的基本權(fundamental rights)也不脫於以人作為主體,而這個根本前提又必然地將人區分於動物之外,故而,動物從來都不會、也將不會作為「主體」而存在。

 

《羊懼》劇照。

 

  同樣地,動物的意義例如動物保護法區分了經濟動物與寵物的分類,也如同區分人與動物的分類一樣是恣意的(arbitrary),無論是不同文化是否食狗,或者同樣為豬何以此者為食、他者為寵,這些武斷的劃分到末尾都是理不清個所以,然而我們卻能鑿鑿地拿出正當論據以「人的目的為區分」:「二、經濟動物:指為皮毛、肉用、乳用、役用或其他經濟目的而飼養或管領之動物。」;「五、寵物:指犬、貓及其他供玩賞、伴侶之目的而飼養或管領之動物。」(動物保護法第3條)。

 

  於是在現實中例如狗隻貓隻,在生物學上已然是不同科種屬,但卻是文化上的兒子女兒,這種現象之頻繁卻不引起不安,反而讓電影中的羊頭人身「艾妲」形成觀影者的不安更形諷刺。有些人也會像彼特一樣,原先從拒斥把動物(所有非人的,皆為動物)作人看待,到後來將動物擬人成人。而當我們將該動物(如「艾妲」)納作我群而為人,實際上即剝奪該動物的真正親人(依照擬人的邏輯而論應該要有親屬倫理,但在恣意的圈劃中並未被劃入)的「權利」,而成人羊頭人身對於英格瓦的射殺,也正好是古老報應(retaliaiton)的實踐,畢竟在這虛構的故事中,可沒有容許角色能恣意圈劃什麼是你要放在「人」什麼是你要放在「動物」範疇的餘地,卻是:「當你奪走我的,我也將奪走你的」之自然正義彰顯。

 

  「艾妲」受到的照顧不過是種「附帶利益」,所謂附帶利益也就是並非原先目的所欲,卻僅是在達成目的的途中「恰好」利益均沾,例如假設我們捐血是要讓他人急需能用,而正好讓身體新陳代謝,我們就能說新陳代謝讓身體更好是種「附帶利益」。不過瑪莉亞與英格瓦卻恰好相反,他們是想要捐血來新陳代謝,恰巧讓他人有血能用,喪女之痛讓他們意外得到的羊頭人身嬰孩能充填內心的空洞,對「艾妲」的照護與疼愛也不過是滿足自身想要育女的渴望,也因此當她/牠忍不住動物性仍然像羊一樣吃草時,反而是餵草者彼特的錯。

 

  電影中諸多的合理情節若放到現實中是不合理的,但是那些情節若經過抽象卻是與現實相符的,許多人就像瑪莉亞與英格瓦或彼特,然而似乎卻未有人感到不冤與獵奇,那我想這才是這部電影真正的驚悚所在。

 

 

電影資訊

《羊懼》(Lamb)—Valdimar Jóhannsson,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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