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屈克.布萊契佛愛上玫瑰,心意堅定,甚至愛得狂熱,她則一直覺得驚訝。他想和她結婚。她下課後,他等著她,靠近她,走在她身旁,如此一來她交談的對象就不得不正視他的存在。只要她的朋友或同學都在一旁,他不會開口,但會設法吸引她的注意,這樣便能以冷漠、質疑的眼神,表達他對她們聊天內容的看法。玫瑰受寵若驚,卻也緊張不安。她的朋友南西.佛斯曾在他面前誤念「梅特涅」的發音,未想他後來竟對玫瑰說:「妳怎麼能跟那種人當朋友?」
南西和玫瑰一起去維多利亞醫院賣血,各賺得十五加元。大部分的錢都用來買晚宴鞋及花枝招展的涼鞋。而且,由於她們相信放血讓她們變瘦了,兩人便前往「布默思冰淇淋」享用巧克力聖代。為何玫瑰無法在派屈克面前為南西辯解?
派屈克二十四歲,就讀研究所,未來打算當歷史教授。他身材高瘦,皮膚白皙,長相俊俏,可惜臉上有道淡紅色長形胎記,像是從太陽穴滑落臉頰的一滴眼淚。他為此道歉,但也解釋說,胎記會隨年歲變淡,等他到了四十歲,胎記就會消失。玫瑰心想,有損他英俊外表的不是胎記(在她眼中,某樣特質確實讓他不好看,或至少扣分;她甚至得不斷提醒自己,他很好看)。他散發著急躁、神經質、不安的特質。面臨壓力時,他的聲音都變了,而待在她身邊時,他似乎總是充滿壓力,老是將杯盤打翻到桌下,飲料和碗裡的花生全灑了出來,活像個喜劇演員。他可不是喜劇演員,絕對無意在這些時刻搞笑。他來自卑詩省,家境富裕。
兩人相約去看電影時,他總是提早來接玫瑰。他知道自己早到了,也不敲門,逕自坐在韓修博士住處門外的臺階上。時值冬季,天色昏暗,但門邊有一盞老式小壁燈。
「噢,玫瑰!快來看!」只見韓修博士愉快溫和地喊道,兩人自書房的深色窗戶一起俯視派屈克。「可憐的年輕人。」韓修博士輕聲說道。她七十多歲了,從前是英文教授,一絲不苟且精力充沛。她的一隻腿瘸了,但微偏的腦袋仍顯朝氣蓬勃,魅力十足,花白的髮辮一股勁地盤在頭上。
她說派屈克很可憐,因為他墜入愛河,或許也因為他是男人,注定要發動攻勢、鑄下大錯。即便從樓上這裡看,派屈克看起來仍固執可悲,心意堅決又需要有人照料的樣子,在冷颼颼的天氣裡坐在外頭。
「看門耶。噢,玫瑰!」韓修博士說道。
另一次,她則以令人不安的語氣說:「噢,親愛的,恐怕他搞錯求愛的對象了。」
玫瑰不喜歡她這麼說。她不喜歡博士嘲笑派屈克,也不喜歡他坐在臺階上。他根本是自取其辱。他也是玫瑰所知最脆弱的人,卻是他自找的,他完全不懂得保護自己。然而,他同時充滿殘酷的批判,自命不凡。
「玫瑰,妳是讀書人,一定會對這個感興趣。」韓修博士總喜歡這麼說。接著,她會朗讀報上的內容,或者更可能是《加拿大論壇》或《大西洋月刊》的文章。韓修博士曾擔任該市的校區局局長,也是加拿大社會黨的創黨黨員,至今仍擔任委員會委員,致函報社,撰寫書評。她的雙親曾是醫療傳教士;她出生於中國。目前的住處小而美,地板總擦得發亮,地毯鮮豔,還有中國風的花瓶、碗、風景畫及黑色雕刻屏風。多數都是當時的玫瑰仍不懂得欣賞的。她確實分辨不出韓修博士壁爐臺上小巧的動物玉雕和漢拉第珠寶店櫥窗裡展示的飾品有何不同,但至少她分辨得出這兩者與芙蘿購自廉價商店的物品都不一樣。
玫瑰其實無法確定自己喜不喜歡住在韓修博士住處。有時她坐在飯廳裡,膝上鋪著亞麻餐巾,享用高級白色餐盤裡的食物,盤子下方墊著藍色餐墊,心裡卻備感沮喪。其中一個原因是食物永遠不夠吃,她漸漸習慣買甜甜圈和巧克力棒並藏在房裡。餐廳窗內的金絲雀在棲木上搖擺,韓修博士主導對話,她談到政治與作家,提到法蘭克.史考特和桃樂絲.萊福塞,並說玫瑰一定要讀他們的作品。她一定要讀這,一定讀那。玫瑰繃著一張臉,決意不看那些書。她最近在讀的,是托瑪斯.曼和托爾斯泰。
玫瑰住進韓修博士家之前,不曾聽過「勞動階級」。她把這個名詞帶回家裡。
「他們一定不會在這裡蓋下水道。」芙蘿說道。
「當然,這裡是鎮上勞動階級住的地方。」玫瑰淡漠回道。
「勞動階級?可以的話,這裡的人也不想。」芙蘿說道。
韓修博士的住處倒是做到了一件事:摧毀了玫瑰自己家中那自然的感覺、那種可以理所當然接受的背景。走進她家其實就是走進粗糙的光線裡。芙蘿在店裡和廚房裝上日光燈,廚房角落還放了她在賓果遊戲中贏得的立燈,一圈圈的寬玻璃紙永久遮擋了光線。以玫瑰的角度來看,韓修博士和芙蘿各自的房子做得最完美的一件事,正是凸顯對方的缺陷:她總覺得,韓修博士住所的房間儘管迷人,但呈現的「家」總有生硬感,就像一個難以消化的硬塊;而此刻在自己家裡,她從別處學會的整潔與協調,揭露了屋裡令人難堪的貧窮,而這裡的人卻從不認為自己有多可悲。韓修博士似乎認為貧窮不只不幸,也不只是物質匱乏,貧窮更意味著家裡裝有醜陋的燈管還引以為傲,意味著不斷談到金錢,不懷好意地聊起別人新添購的家當以及是否付清了。貧窮意味著嫉妒或自豪於某些東西,像是芙蘿為前窗添購的全新塑料、仿蕾絲窗簾,也意味著衣服只能掛在門後的釘子上,聽得見洗手間的所有聲音。貧窮意味著用許多箴言裝飾牆面,內容充滿宗教意味又歡樂,還帶點猥褻。
耶和華是我的牧者。
當信主耶穌,你必得救。
芙蘿甚至不算虔誠,為何她會有這些裝飾?每戶人家都有,就像日曆一樣常見。
我的廚房,我做主。
床上三人行,違法又致命。
這是比利.波普送的。派屈克對這些裝飾會有什麼評語?他光聽到「梅特涅」的錯誤發音就會不悅,對比利的故事能有什麼看法?
比利.波普在泰德的肉舖工作,現在他最常提到的人是一個名為D.P的移民,來自比利時。D.P到肉舖工作以來,肆無忌憚地唱著法文歌曲,天真地打算在這個國度出人頭地,買一間自己的肉舖;這些無不惹毛比利。
「你別以為來這個國家就可以異想天開,」比利對D.P說,「你們這些人是來為我們工作的,別以為未來會變成我們為你工作。」比利說,對方就此閉嘴。
派屈克時常對玫瑰說,既然她家離學校僅五十哩,他應該去見見她的家人。
「家裡只有繼母。」
「無緣見到妳父親,真是太可惜了。」
她輕率地在派屈克面前將父親塑造成愛好閱讀歷史、業餘的讀書人。那不盡然是謊言,但也未呈現事實。
「繼母是妳的監護人嗎?」
玫瑰不得不說,她真的不知道。
「嗯,妳父親一定在遺囑裡指定了監護人,誰是遺產管理人?」
他的房產。玫瑰以為他指的是土地,就像英國人擁有莊園。
派屈克反而覺得,她這樣的想法非常迷人。
「不,我指的是金錢與股票等,就是他留下的財產。」
「我想他沒留下半點財產。」
「別傻了。」派屈克回道。
韓修博士有時會說:「嗯,妳是讀書人,不會對那個感興趣。」而通常她指的是大學的某個活動,例如造勢大會(pep rally)、足球賽、舞會。韓修博士通常說得沒錯,玫瑰確實沒興趣,只是她不想承認罷了。她無意被定義成這類人,也不以此為樂。
樓梯間的牆上掛著淨是其他所有女孩的畢業照,全是領有獎學金的女孩,也曾與韓修老師同住。她們大多當了老師,後來又當了母親,還有一人成為營養師,其中兩人是圖書館館員,一人是英文教授,和韓修博士一樣。玫瑰不喜歡她們的模樣,她們柔焦的溫順微笑透露著感激,露出大牙以及矜持的鬈髮,猶如促催她走向乏味的世俗虔誠。她們之中沒人當演員,也沒有俗豔雜誌的記者,沒人理解玫瑰夢想的生活。玫瑰想公開表演,想成為演員,卻從未嘗試演戲,連走近大學裡的劇團演出也不敢。她知道自己不會唱歌或跳舞。她也真的很想彈豎琴,卻沒有音樂天分。她想出名、為人稱羨,也想要身材纖細又聰明。她告訴韓修博士,如果自己是男生,她有志成為駐外記者。
「那妳一定要成為駐外記者,」韓修博士高聲道,「未來,女人的路將無限寬廣。妳一定要專心學習語言,也一定要修政治學課程,當然還有經濟學。或許夏天妳可以在報社工作,我有朋友在裡面。」
去報社工作的主意令玫瑰驚恐萬分,更遑論她討厭經濟學的入門課程;她根本正想辦法退選。向韓修博士提起任何事都很危險。
她與韓修博士同住純屬偶然。原本被選中的是另一個女孩,未想她感染了肺結核,沒搬進韓修博士住所,反而住進療養院。註冊日的第二天,韓修博士到大學辦公室拿申請到獎學金的大一新生名單。
玫瑰在此之前才剛去辦公室,詢問領取獎學金的學生的集合地點。她弄丟了通知書。大學財務長即將向領取獎學金的新生談話,並告誡他們如何賺錢並省吃儉用,同時向他們解釋,如果他們希望繼續領取獎學金,就得有優異的學業表現。
玫瑰一得知集會地點的教室編號,正起步走向樓梯前往二樓,有個女孩便走到她旁邊說:「妳也要去三一二教室嗎?」
她們並肩而行,彼此談起各自獎學金的細節。玫瑰還沒找到住處,目前暫住基督教女青年會;她其實根本沒錢念大學,只能靠獎學金支付學費、郡獎金買書,生活費來自三百加元的獎學金,僅此而已。
「妳一定要找份工作。」同行的女孩說道。她的獎學金金額較高,這是因為她就讀科學系所(她嚴肅說道,錢都在科學系所,學校經費都在那裡),但她仍想在學校餐廳打工;她在某戶人家的地下室租了房間。玫瑰問她房租多少?餐廳一份熱食多少錢?她滿腦子都在焦慮地計算。
這個女孩將頭髮盤成髮髻,穿著縐綢上衣,衣服因為洗燙而泛黃、發亮。她豐滿的乳房下垂,可能穿著側邊加高的豆沙色胸罩,半邊臉頰乾燥脫皮。
「一定是這裡。」她說道。
門上有扇小窗,透過窗戶,她們看見其他學生已經集合完畢,正安靜等待。玫瑰覺得,其中四、五個女孩跟身邊的女孩一樣彎腰駝背,像發福的中年婦女,也有幾個面容稚氣的男孩,他們眼神明亮、自滿。領取獎學金的女學生看起來約四十歲,反觀男學生,外表大概十二歲,這似乎是普遍情況。當然,不可能所有領取獎學金的學生都是如此,玫瑰也不可能從門上窗戶瞄一眼便發現溼疹的痕跡、骯髒的腋下、頭皮屑、發黑的牙垢、眼角的乾硬眼屎等。這只是她當下的想法。但她沒弄錯,他們籠罩在一層暗影裡,這層渴望和順從構成的暗影真實且根深柢固,否則這些學生怎麼能提供這麼多的正確答案、這麼多討喜的答案?怎麼能出類拔萃,進入這所大學?玫瑰不也是如此。
「我得去趟洗手間。」玫瑰說道。
她能想像自己在學校餐廳工作的樣子:她的身材已經很壯了,身穿綠色棉質制服將顯得更加魁梧;她因熱氣而滿臉通紅、頭髮溼成一片,為成績較差卻較富裕的學生舀燉菜及炸雞。蒸氣保溫檯、制服、無需感到羞愧的辛勤工作、眾所皆知的聰明及貧窮將她隔絕。男孩勉強可以不受影響,對女孩反而造成嚴重後果:貧窮的女孩毫無魅力,除非她也是甜美愚蠢的蕩婦;聰明的女孩沒有吸引力,除非她散發優雅的氣質、一種出色的風韻。這些是真的嗎?她蠢到在乎這些事?這些事千真萬確,而她也真就這麼蠢。
她回到二樓,走廊上擠滿不是領取獎學金的一般學生,人們不會期望他們取得優異成績,他們也不必心懷感激、省吃儉用。他們令人欣羨,天真無邪,各個身穿戴紫白兩色的嶄新上衣、大一新生的紫帽,在註冊桌周圍走動,彼此大吼著注意事項、混亂的訊息、以及愚蠢的咒罵。走在他們之間,玫瑰感覺到苦澀的優越感和沮喪。綠色燈芯絨套裝的裙子在她走路時,不時卡在腿間。那布料太鬆垮,她應該多花點錢買厚重一些的材質;眼下,她覺得夾克的剪裁也不恰當,雖然在家時,看起來沒什麼不對勁。整套衣服由漢拉第的女裁縫製作,她是芙蘿的朋友,在意的重點就是衣服不該勾勒出身形;當玫瑰問到裙子能不能貼身一點,這女人竟回答說:「妳不希望別人看出妳屁股的樣子吧?」玫瑰不在乎,但她實在不想說出口。
女裁縫還說了另一件事:「妳考上大學了,以後可以找份工作,幫忙家裡。」
沿著走廊走來的一個女人攔住玫瑰。
「妳不是領取獎學金的同學嗎?」
她是註冊主任的祕書。玫瑰以為,接下來,自己會因為沒出席集會而受到斥責,到時,她打算謊稱身體不適,也準備好擺出不舒服的表情。沒想到,祕書竟說:「跟我來,我想介紹一個人給妳認識。」
韓修博士是辦公室裡極富個人魅力的頭痛人物。她喜歡窮困又聰明的女孩,但她們必須容貌姣好。
「今天或許是妳的幸運日,」她邊領著玫瑰前進邊說,「如果妳能表現得更開心一點的話。」
玫瑰討厭別人對她說這種話,但她依舊順從地露出微笑。
一小時內,韓修博士便帶著她,回到有著中式屏風和花瓶的住處並安頓了下來,她還稱玫瑰是讀書人。
玫瑰找到大學圖書館的工作,而不是在學校餐廳打工。韓修博士是圖書館館長的朋友。
玫瑰週六下午值班,她在書架之間工作,負責把書本歸位。因為有足球比賽,秋天週六下午的圖書館幾乎空無一人,開啟的窄窗迎向鬱鬱蔥蔥的校園、足球場、秋日的乾燥鄉間。遙遠的歌聲和吼聲飄進圖書館裡。
這間大學的建築物一點也不老舊,卻刻意設計成古老的模樣。建材淨是石造。人文學院有座高塔,圖書館有外推窗,設計的目的或許是用來射箭。玫瑰最喜歡圖書館的建築和書籍。圖書館通常充滿活力,這會兒消失了,人們集中在足球場,釋放而出的喧囂,在她看來是不適當且令人分心的。倘若你仔細聆聽,就會發現歡呼和歌曲內容相當愚蠢。如果他們唱的都是這類歌曲,那蓋這些莊嚴的建築做什麼呢?
她很清楚不能直白說出這些看法,如果有人對她說:「週六還要工作,不能去看足球賽,真是太糟糕了。」她仍會熱切附和。
有一次,某個男子抓住她襪子和裙子之間裸露的小腿。這件事發生在農業區書架的底部,這一區只有教職員、研究生、員工可以進入,儘管如果有人夠瘦,也可以跳過一樓的窗戶進來。她看見一名男子蹲著掃視前方矮架上的書籍,當她上前將一本書歸位,他走過她身邊,冷不防地迅速彎身抓住她的小腿,隨後逃走。過了好一會兒,她的肌膚仍留有他手指觸碰的感覺,她覺得那個觸碰未流露出性欲,反而更像個玩笑,雖然一點都不友善。她聽見他跑走,或者感覺他在奔跑;金屬書架顫動,而後靜止。他的聲響消失。她四處走動,在書架之間查看,探進閱讀隔間。假設她真的看見他,或在轉角碰見他,她打算做什麼?她不知道,反正就是得找出他,像是某種緊張的幼稚遊戲。她低頭望著泛紅的粗壯小腿,出乎意料的是,有人竟然想弄髒、蹂躪這粗壯小腿,多麼令人稱奇。
通常,閱讀隔間裡會有幾個研究生埋首用功,即使週六下午也一樣。偶爾有個教授也會在。此刻,她探進閱讀隔間,幾乎每間都空無一人,直到她來到轉角的那間。她隨意探頭進去,原以為不會看到任何人,下一刻,卻不得不開口道歉。
裡頭有個年輕男子,他的大腿上擱了一本書,地板上也放著書,身邊都是紙張。玫瑰問他是否看到任何人跑過去,他說沒看見。
她把剛剛發生的事告訴他。他後來似乎認定,她是出於恐懼或厭惡才告訴他,但其實不是,而是因為她非得告訴任何一個人才行;這起事件太奇怪了。她對他的反應毫無心理準備,他纖細的脖子和臉龐脹得通紅,完全掩蓋住他臉頰上的胎記;他身材瘦削,白膚金髮。
他站了起來,全然未顧及大腿上的書或前方的報告,那本書砰地掉在地上,一大疊紙被推進書桌內側,打翻了墨水瓶。
「真是卑鄙無恥。」他說道。
(本文為《妳以為妳是誰》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妳以為你是誰》 Who Do You Think You Are
作者:Alice Munro
出版:木馬文化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