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左側這位美麗的女士是艾希莉．米爾斯，一位美國社會學教授。而圖中、圖右則分別是她寫過的兩本暢銷書：《美麗的標價》（Pricing Beauty: The Making of a Fashion Model）以及《當女孩成為貨幣》（Very Important People: Status and Beauty in the Global Party Circuit）。

　　顯然艾希莉．米爾斯擁有相當罕見、別人難以複製的田野經驗，她在就學期間曾短暫擔任過高級時尚模特兒，從而得以一窺時尚產業的前台與後台，前台指的通常就是模特兒世界的金字塔頂端──伸展台，包含大小時裝秀、世界各大城市的時裝週走秀；後台則是大多數模特兒到處奔走面試祈求得到表演機會，收入極為拮据，酬勞很少準時到帳，甚至只得到品牌抵用券就被打發回家，因此許多人兼作派對女郎、提供色情或非色情伴遊的事實。

　　僅看英文原書名的話，其實米爾斯看待自己作品的態度相當平實，就像是普通的社會學論文，而內文行文方式也是如此。她記載所見所聞，稍微印證一些常見的社會學理論，但不會馬上給出什麼飛躍性的見解。確實她也不需要太過張揚，因為光是她獨特的身分，就足以上書籍暢銷榜。物以稀為貴，即便是社會學家，也不需要跟錢過不去、反對讓自己的美麗外型、高挑身材，諸如此類的性資本（sexual capital，或稱情慾資本erotic capital）成為書籍賣點。儘管從她的著作內容看起來，她似乎不認同模特兒產業的許多常規，更不認同富人階級享受派對時，把一批又一批年輕女性當成必要場佈。但提到她能夠在朋友的幫助下假冒年齡混進這種派對時，米爾斯卻又難掩得意之情。

　　要了解《當女孩成為貨幣》這本書的完整脈絡，需要從米爾斯上一本書《美麗的標價》開始談起。《美麗的標價》是米爾斯學術研究領域的定調之作，這本書完整回顧了整個模特兒產業的每個環節，以及讓體系得以運作的系統邏輯。當然，如果你一口氣看完十季《超級名模生死鬥》跟《決戰時裝伸展台》也可以得到差不多一樣大的情報量，但是跟追實境秀相比，讀書當然省事多了。

　　因此，撇開情報不論，我們會想知道的是，米爾斯能否提供讀者只有社會學家才能給出的洞見？作為一位年輕學者，米爾斯目前還沒有能力建立強大且創新的學術論述，是可以想像的。但她是否至少能夠提供幾個刺穿現實的敏銳觀察？當然還是有的。只可惜《美麗的標價》裡有意思的段落比後作《當女孩成為貨幣》還多一些。

　　在《美麗的標價》中，米爾斯揭露了模特兒低得可憐的薪資行情，並且指出除了少數非常成功的模特兒之外，大部分的人只是勉強繳得出房租。而成功模特兒的金錢入帳也不是靠走秀本業，反而是靠「我是超級模特兒」這種光環而接到其他商業代言、贊助、演出機會來賺錢。簡單說，擔任模特兒本身是賺不到錢的。有了這樣的理解，我們才會更加理解《當女孩成為貨幣》一書中，為何有那麼多模特兒自願成為派對陪侍，因為就算拿不到出席費，釣不到金主，那裡至少也有免費的食物跟酒水。

　　既然模特兒產業對大部分參與者來說如此黯淡，為何仍然有源源不絕的新血加入？答案就跟米爾斯已經找到學術工作了，卻仍對自己「有幸」加入富豪派對難掩開心的理由一樣，擔任模特兒能夠讓女性（當然也包括男性）感到自己的外貌和吸引力被肯定，而外貌和吸引力本身就是一種好用又強大的資本──情慾資本。無分性別，外型好看的人在社會中通常都可以比同樣條件但外型普通的人取得更大的成功。當然，利用情慾資本博取更高的社會地位並不可恥，至少並不比拿父母幫你投資的房產收租、或以父母從小讓你學鋼琴看畫展累積的象徵資本變成一介窮困編輯更可恥。

　　諷刺的是，雖然成為頂尖模特兒有標準的身高、體重、衣服尺碼門檻，這明顯與性跟肉體有關，但高級時裝設計師在尋找真正一流的時尚模特兒時，以米爾斯的話來說，是在尋找「空白人肉衣架」。換句話說，雖然模特兒應該要是修長美麗的，但不能給看秀的觀眾任何太過直接聯想到情慾的暗示。她們應該像是一顆徹底格式化過後毫無內容物的硬碟，才能裝得進設計師的藝術創意。基於此一標準，黑人、亞裔女性並不符合空白人肉衣架的設定，因為從西方主流文化上來說，黑人與亞裔女性「太過情慾」。至於為什麼會這樣想，米爾斯認為，這當然就是種族歧視，我也認同這個看法。

　　與此同時，走在最尖端的前衛時尚（avant-garde fashion）或者亦步亦趨尾隨在後的普通高級時尚，都拒絕「商業型好看」。商業型好看同時也是一種具有地理特色的審美觀，如果一個女孩符合「商業型好看」，意味著她是方圓百里內的普通消費者都覺得順眼，沒有衝突感的好看。這樣的女孩可以拍百貨公司型錄，可以接點小廣告，但不會有機會步上巴黎、米蘭、倫敦、紐約的伸展台。換句話說，在模特兒世界（或許在整個世界也都是如此），美麗是有嚴酷的階級制度的，這些階級門檻由一小群業界菁英打造，他們隨著自己的想法變動標準。但不能說他們毫無標準或者武斷，畢竟也不是模特兒世界有這樣的遊戲規則，包括《達文西密碼》在內，大部分暢銷文學作品都不會得到諾貝爾文學獎，但正是因為諾貝爾文學獎不會考慮銷售量，它才顯得更有價值。

　　商業型模特兒，與大多數想當高級模特兒但還沒掙出頭的女孩相比，平均而言比較繳得出房租，但自我感覺沒有高級時尚模特兒那麼好。只要有個標準在那裡，而你搆不到，就會讓人有些煩惱。當模特兒的真正問題似乎不完全是收入，而是無法僅僅透過努力決定自身的價值。米爾斯寫道，當女孩自掏腰包舟車勞頓去面試，最後得到了通常沒有附上理由的婉拒，如此一再發生時，她們的反應已經不再是疑問自己的台步跟儀態是否還有需要調整的地方，而是直接去減肥。所有想不出道理的挫折，最後都回到減肥。我想，體重是她們相對能控制的事情，而把失敗歸結到體重，總比歸結到長相是否太大眾好多了。

　　因此，與其疑問為什麼有這麼多女孩自願加入全球化的富豪伴遊「性產業」，不如疑問在人人崇拜成功者，討厭失敗者的世界裡，如果這些女孩沒有這身年輕美麗皮囊帶來的情慾資本，她們還有什麼？她們像米爾斯一樣，還有可以回去的學術工作嗎？她們應該假裝自己不漂亮，去餐廳端盤子忍受客人陰晴不定的脾氣嗎？她們應該把頭髮紮起來，非常辛苦的去習得一技之長，然後對流星許願希望這個世界不再把女人當交易客體嗎？有些讓人反感的社會現狀，表面上是女性主義的領域，但細究其根柢卻與資本主義、功績主義更有關係，若不解決後者，無法討論前者。當女孩覺得「成為貨幣都比當人類好」，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

書籍資訊

書名：《當女孩成為貨幣：一位社會學家的全球超富階級社交圈臥底報告，揭開以性別、財富與階級不平等打造的派對勞動產業赤裸真相》 Very Important People: Status and Beauty in the Global Party Circuit

作者：艾希莉．米爾斯（Ashley Mears）
出版：臉譜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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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麗的標價》尚無繁體中文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