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艾莉從鄉下來到城市,進入位在南倫敦的設計學院,卻因適應不良無法融入群體,於是自己搬到老宅去,卻發現自己聽著舊唱片,睡著舊床,照著舊燈,竟可以回到1960年代,到一個名為姍蒂的另一名追夢女孩身上。她與艾莉一樣,年輕,漂亮,富有野心,而艾莉也因此從姍蒂身上看到了設計的樣式,獲得老師讚賞,然而……事情沒有那麼簡單。
靈感是什麼?有的說法相信靈感是日常經驗的積累,然而古代人卻認為靈感是來自另個世界或者不同層級存在的啟發,以致於我們不能對其呼來喚去,而必須等待其降臨。片中飾演艾莉的湯瑪遜・麥肯錫(Thomasin McKenzie)具有可以看到鬼魂/過往影像的能力,但她卻不能決定自己什麼時候可以看到,如同這個角色在片中被動式的接受周遭的一切。無論是母親的早逝或者是同學的罷凌,唯一你能夠看到她能動性的地方在於她睡覺時所進入的過去,因為她是如此討厭當下,以及於當她每次穿越過去時總是拔足向這個世界的內部探索,
電影從這樣超自然的事件講述的是人與過去的關係,人能夠擺脫過去嗎?過去對我們而言能夠是什麼?而如果我們無法擺脫,又該如何調整自己的認知,使異質性的過去與我們合為一體,或者說使我們自身同化成那與我們異質的過去。這點也體現在本片的神選角上,湯瑪遜・麥肯錫與安雅・泰勒喬伊(Anya TaylorJoy)這兩個若即若離,同樣懷抱夢想來到城市,個性卻一軟一硬,一內一外的女孩是如此相似卻又如此不同。首先光是長相就簡直是不同畫風,更別說當艾莉套上姍蒂的衣服時那種突兀感,足見安雅泰勒喬伊的美是多麼未來,而湯瑪遜麥肯錫的美是多麼古典(片中出現在艾莉房間,並被艾莉模仿的的海報正是1961年的《第凡內早餐》),以致於那大膽的粉紅在搶眼的大眼姍蒂身上卻渾然天成。
電影透過鏡子作為最初的符號揭示兩人的一體性,也玩弄著究竟艾莉所見是一個他者的殘餘,還是自身的暗面的曖昧性,讓人聯想到今敏的作品,尤其是《藍色恐懼》、《妄想代理人》、《盜夢偵探》這些探討人的夢如何以鏡面作為出入口,反過來把進入夢的人吞掉這件事的作品。當然,導演艾德格・萊特(Edgar Wright)也有自己的把戲,無論是製造如紅藍綠顏色的光線打在角色臉上又或者是讓角色實際的打扮越來越接近她的夢中人物,比如艾莉不只把自己的髮型與髮色染成跟姍蒂一樣,還跟她穿上一樣的衣服,試圖讓自己越來越接近自己看見/想像出的人物。觀眾不能確定那是曾存在現被發掘的「看見」,或者是不曾存在而被創造的「想像」,直到電影演到末段。
這一部分因「同化」而岌岌可危的自我,甚至比片中曾出不窮的各種古版單調男性形象更令人玩味。片中的古版單調男性不只指的是那些具有跟蹤狂嫌疑,隨意用舌頭在美女與妓女間玩弄字詞只為掌控女人的嘮叨男人們,也是這樣男性的反面。一個與白人皮條客完全鏡像的黑人同學,白人男性說話多麼勤奮,說教多麼專橫,耐性多麼稀少,黑人同學傾聽就多麼勤奮,自省就多麼專橫,傲慢就多麼稀少,彷彿是在說,越爛的男人越去照鏡子,裡頭反射出的人就是越好的男人。所謂「爛男人」甚至包含了偽裝成恩客來消費女體的警察,他無法用任何方式讓不斷換著衣服不斷接客的姍蒂離開這個爛環境,而只能出一張嘴,而這使得他也成為了共犯的一員,也讓他註定得在未來受到懲罰。
「迷離夜蘇活」這中文真的是翻得很好,觀眾在看這部片的同時,藉由本片滑順的剪接,也逐漸沈醉其中,變得迷離,乃至於分裂,然後碎裂。這個過程就象實體褪色為虛影的過程,一開始進入過去是愉快的,因為實體在過去與虛影們是不同位面的存在,兩者不會互相干涉,這讓艾莉有種逛搏物館的愉悅感,體會到一個美好熱鬧的六O年代。然而也因為兩者無法互相干涉,所以當艾莉發現姍蒂深陷危機時,同樣也感到無助,但等到她能夠觸碰到姍蒂,甚至不時能操控姍蒂的舉動時,也代表著她逐漸成為同位面的「虛影」逐漸失去她在「當下」的生活能力,也導致那些停留在現代的,跨越時代的鬼魂們開始找上她,她打破的禁忌就像台灣也有的那種「不要讓鬼知道你看得到祂,否則祂會纏上你」規定一樣。
另一方面我們也可以將這樣離奇的體驗解釋成艾莉家傳自母親的精神疾病問題因為壓力還有各種暗示越來越嚴重,而身旁人的不理解則更加孤立她,並加劇了此一疾病造成的孤獨,也讓艾莉做出各種同學無法理解的駭人舉動,比如作勢拿刀要捅平時欺負耍弄她的前室友,她的臉越來越猙獰,如同她後面洗不掉的煙燻妝,這如同片中一段她在姍蒂體內時被人留下的唇印,在醒來後竟成了難以向同學解釋的印記。
虛影與實體的疊合與分離,正是這部電影的有趣之處,夢不是現實的對立,而是現實的一部分,甚至是驅動現實的關鍵部分,在物理現實而言空中樓閣是不可能的,然而心理現實而言空中樓閣卻是常態,底下那暗湧流動不止的,難以指涉的東西將我們拉入,讓我們做出無可挽回的行動。以致於到後面艾莉幾乎是害怕閉上眼,因為害怕做夢,夢想之地已成惡夢之國,並且逆向灌入她的現實,鬼影出現在她的周遭,甚至伸出手意欲觸碰她,艾莉試圖無視,但如同各種精神疾病絕非閉上眼堵住耳朵喊著「這都是幻覺,嚇不倒我的」就可以解決。
所以究竟有鬼沒有鬼?電影事實上沒有否定哪一種說法,但有件事可以確定,我們是處在艾莉視角,而在其他看不到「虛影」的人看來,艾莉就是個發瘋的人。
縱然《迷離夜蘇活》有如此迷人的虛實轉換的展演,但一些部分卻讓人失望,比如雖掛上「限制級」但無論是在裸露或者是暴力的部分其實都蠻收斂的,我們通常都只能會其意而不能看到更多的細節,關鍵畫面全用借位甚至連點內臟都沒露出,或許掛「輔導級」更合適。電影無論是驚悚或者是恐怖都處理的過於粗糙,試圖用跳躍驚嚇,以及缺乏想像力但意義明確的圖像嚇人(男鬼們的無臉象徵對集體男性的剝削控訴)。
並非是主角找到真相,而是被告知真相這件事,更強化了艾莉這個角色的無力感。這本來就是個在一開始只敢在無人看到的房間跳舞演小劇場稱讚自己的悶騷型角色,加諸作為幫助者的黑人男配角的單調化,使得這個角色過於仰賴姍蒂提供動能,也讓這個本該是主角的角色到後面雖然倖存下來,卻也讓人難以信服其魅力。
即便如此《迷離夜蘇活》仍有許多迷人的地方,這些部分讓糟糕過時的劇本以及老套生硬的性別壓迫控訴變得能夠令人忍受,比如結尾前的大高潮的和解與救贖,讓女性不再因為男性的操弄而陷入刀刃相向的困局,「迷離」以尋回「自我」結束,實體與虛影再度重疊在一起,結局猶如《藍色恐懼》女主那又自信又邪魅的一笑令人玩味,也猶如正反辯證後的合令人舒爽。
如何在「復古」的同時而不老氣,或許是導演當初更該注意的地方。
電影資訊
《迷離夜蘇活》(Last Night in Soho)-Edgar Wright,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