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廖振富
【秋晚寫哀】一九三一
林幼春(1880─1939)
偶向郊原看夕暉,雲煙滿眼欲安歸。草凋草長天多事,人哭人歌境日非。水淺小魚爭下瀨,風高饞隼遽成圍。前途未定吾生晚,對此真無淚可揮。
【譯解】
偶然面對郊外的原野,望著夕陽餘暉,滿眼所見都是雲氣和煙霧,究竟我要何去何從呢?草木凋零了會再生長,自然的生機循環不息,但天下卻多變故,極不安寧。就在人群的哭聲與歌聲交雜中,我們感受到處境愈來愈艱危了。溪水太淺了,小魚們爭相從淺可見底的水流中奔竄而下;風吹得很高,那些貪饞的猛禽很快地包圍過來,準備飽餐一頓。眼看臺灣的前途仍茫茫未定,我的人生卻已到了晚年,面對如此局勢,我難過得流不出眼淚了。
【注釋】
1. 雲煙滿眼,形容前景一片迷茫,看不到方向。
2. 安歸,歸向何方?安,反問詞,何。
3. 草凋草長天多事,人哭人歌境日非:草凋草長,形容自然生機之循環。天多事,天下多變故,局勢不穩定。人哭人歌,形容人民的生活作息,有悲(人哭)有喜(人歌),語出杜牧詩〈題宣州開元寺水閣〉:「人歌人哭水聲中」。
4. 水淺小魚爭下瀨,風高饞隼遽成圍:小魚,形容弱小無助者。隼,鷲鷹類的猛禽,飛行速度極快,獵人常養來幫助捕獵鳥兔。饞隼,譬喻貪得無饜的攻擊者,可能是以凶猛的「隼」比喻日本軍機,這兩句極可能是描寫霧社事件中,日本治臺當局出動軍機轟炸賽德克族人,趕盡殺絕的殘酷手段。
【賞析】
不同於早年的悲憤交迸、中年的風骨凜然,這首林幼春的晚年詩作,流露出掩抑不住的蒼涼,與「他生未卜此生休」的喟歎。期待臺灣能脫離日本統治,早日重見光明,本是林幼春終其一生不願放棄的美夢,但早在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寫給梁啟超的一首長篇七言古詩中,他曾以「精衛鳥啣石以填海」的典故,認為臺灣重光之日可能遙遙無期,所謂「冤禽填海縱有心,啣石應須歷千祀」(千祀即千年)是也。
這首〈秋晚寫哀〉曾發表於昭和六年(一九三一)一月十七日《臺灣新民報》的「漢詩界」專欄。本詩發表前不久,昭和五年(一九三○)十月廿七日「霧社事件」爆發,賽德克族馬赫坡社頭目莫那魯道率族人起事,日本官方以強大武力徹底壓制抗日的原住民,死傷極為慘烈。
從發表時間推測,本詩極有可能是針對霧社事件而發,但因事涉敏感的政治禁忌,無法直言批判,只能以隱晦的象徵手法,寄託深沉的悲憤之情。第一、二句以黃昏秋色,象徵蕭瑟肅殺的時代氛圍,令人頓生何去何從的茫然之感。第三、四句脫胎自杜牧詩,以「草凋草長」象徵自然界之榮枯循環,偏加上「天多事」的浩歎,感慨意味已出,而我們歌哭於斯的家園,卻是處境日趨險惡,如何不叫人黯然神傷?
第五、六句以「小魚」比喻弱小者受盡欺凌,命在旦夕,以「饞隼」比喻侵略者之兇殘而貪得無饜,驟然如撒下天羅地網,重重包圍。如果對照臺灣總督當局出動軍機,以極殘酷掃蕩原住民的史實來觀察(至於日本軍機是否曾投擲毒氣彈,目前仍有不同看法),這兩句可能是針對日本軍隊掃蕩原住民而發出的不平之鳴,以「小魚」四處奔逃譬喻賽德克人的倉皇無助,以「隼」的飛行快速及凶猛的特性譬喻日本軍機的兇殘攻擊。最後兩句慨歎臺灣前途茫茫,而林幼春老病交迫,來日無多,終究無力改變現狀,正是「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因而竟至「無淚可揮」,至痛可謂既深且鉅矣。
【聞廣播有感】一九五○
林獻堂(1881─1956)
傳來消息總關情,時事朝朝側耳聽。英美外交行各別,中蘇友好約將成。海南作戰攻偏急,臺北興謠掃未清。自愧老衰已無用,惟祈民眾勿犧牲。
【譯解】
每天早上我都專心收聽廣播中的時事報導,收音機中傳來的消息總是讓我非常關心。英、美各國紛紛在外交上撤離,不再支持國民政府。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與蘇聯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中國共產黨的軍隊正猛烈攻擊海南島,而國民政府退守的臺北,則正謠傳共軍即將攻打臺灣,人心惶惶,謠言難以掃清。我對自己老衰無用,深感慚愧,只能期待臺灣民眾不要再有無謂的犧牲啊!
【注釋】
1. 關情,關心。
2. 英美外交行各別,中蘇友好約將成:英、美各國紛紛在外交上撤離,不再支持國民政府。與此同時,中國共產黨所建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即將與蘇聯簽訂「中蘇友好同盟互助條約」。
3. 海南作戰攻偏急,臺北興謠掃未清:共產黨的軍隊正猛烈攻擊海南島,而國民政府退守的臺北,則正謠傳共軍即將攻打臺灣,人心惶惶,謠言難以掃清。
【賞析】
本詩寫於一九五○年元月,林獻堂於一九四九年九月以治療頭眩之疾的名義赴日本東京,當時正是國共內戰進入白熱化的階段。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中共在北京宣布建國。十二月七日,國民政府宣布播遷臺灣。先前,一九四九年八月五日,美國總統杜魯門發表「中美關係」白皮書,指責蔣介石政權腐敗無能,一九五○年元月五日,杜魯門再度聲明,美國無意以軍事援助在臺灣的國民政府。中共領導人毛澤東、周恩來則於一九五○年二月十日在莫斯科與蘇聯簽訂友好條約。而同年四月十三日,共軍佔領海南島。
當時人在日本的林獻堂,歷經二二八事件的無情打擊,對國民政府已極為失望,雖然為了遠離是非及個人安全上的顧慮而自我放逐於日本,實際上仍對當時海峽兩岸的險惡時局,抱持高度關切。本詩中間四句,即是描述上述的時事背景,有相當程度的紀實功能。起筆兩句,反映他「身在異國,心懷臺灣」的急切心情。而最值得玩味的是:他對國共內戰的立場,似乎可從最後兩句而揣摩一二。雖然「自愧老衰已無用」的語氣,透露些許蒼涼無奈的消沉意味,但他最念茲在茲的還是臺灣民眾的安危。戰後國民政府對臺灣的統治,傷害了臺灣人的高度期待,但共產黨若真的「血洗臺灣」,帶來的恐怖殺戮,真正受難的仍是無辜、無助的臺灣民眾啊!
他在另一首作品〈次鏡村氏辛卯元旦爐邊感作原韻〉中說:「萬方蠻觸爭成敗,遍地蟲沙誰憫憐?」也反映出同樣的心情。在政治、軍事的無情鬥爭中,小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是野心政客所不曾關心的,臺灣人究竟何時才能當家作主呢?這是獻堂先生在本詩中留給我們深思的課題。
七十餘年後的今天,海峽兩岸分治已久,彼岸仍虎視眈眈宣稱「不放棄以武力犯臺」的意圖,而少數刻意巴結逢迎中共政權的臺灣政客,昔日高唱「反共」,今日實質「投共」,卻仍振振有辭地自詡為和平使者,忘卻臺灣立場,若與獻堂先生真正關心臺灣人的福祉相比,他們難道不覺得羞愧嗎?
(本文為《文協精神臺灣詩》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文協精神臺灣詩》
作者:廖振富
出版:玉山社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