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洪常秀在金敏喜之後的電影,我總是傾羨其長度,卻又失望於其深度。在他的電影裡,沒有比男女感情更重大的事情,而他的男女感情,也總是如茶壺裡的風暴,影響的規模極其有限。他幾乎是刻意地取消任何男女感情傾城之戀化的任何可能,寧願讓事情開始於生活,結束於生活,這部亦然。
洪常秀總是以一種介於完美平衡的輕盈舞步與恬不知恥的懺悔姿態來設計他的電影,他對重複的迷戀使得他的電影裡總充斥著類似的元素與主題,以致於他的片雖然對準人間瑣事,卻會覺得好像是有個神話式的模組在那裡生成又幻滅,幻滅又生成。這樣的設計誘引著人們用他宇宙(他的電影宇宙)內的元素來解釋他的電影,如同人們會用漫威宇宙的設定來解釋各漫威宇宙裡的事情。洪常秀大概沒看過漫威,但他其實很適合搞漫威電影,他也有他的洪常秀宇宙。
在本片裡,金敏喜便作為一個洪常秀宇宙(渣男與被背叛女人的二元世界)的常見元素介入到故事之中,她「剛好」有空回來拜訪朋友們,三場乍看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戲玩弄著相似與不似的元素,他們的對話總會提到金敏喜那相較於他們完美得多的生活。作為翻譯家,結婚五年,愛著她的先生,這只在話語裡提及,而在影像上我們看到的是她朋友們的生活,在場的是事實,而不在場的則有可能是一種謊言。他們的對話總是被打斷,在第一段對話裡,朋友被男鄰居拜訪,希望她們不要再餵流浪貓,免得更多流浪貓聚集而來,驚嚇他懷孕的妻子。他的懷孕妻子也只存在話語之中,雙方的對話因為彼此的有禮與立場的堅持陷入了尷尬,男鄰居似乎很訝異「不要餵流浪貓」這個要求被對方拒絕,而金敏喜的兩位女性朋友則是堅持「不犯法就可以」、「流浪貓的生命也是生命」的行為,這一段爭執僵持結束對方離開後,對貓特寫的臉孔,牠彷彿因為造成人類的爭執而相當無奈。
在第二場對話戲裡,金敏喜拜訪了另一位朋友,朋友向她抱怨了年齡的增長,並談到自己因為離婚的丈夫而有錢買下這棟房子,並談及自己巧遇的溫柔帥氣工程師。一個神祕的男子正悄悄接近朋友的門口,原來他是朋友的一夜情對象,一個癡情的年輕詩人,認為自己與金敏喜的朋友因為某天在酒吧的相遇,以及爛醉的激情後有了什麼特殊關係,於是希望對方能給些回應。如第一段對話一樣金敏喜作為旁觀者的角色(《草葉集》的概念)沒有參與到朋友與訪客的爭執之中,她是如此的靜態而不受影響,如同洪常秀在本片將場景減少,盡可能地減少鏡頭移動並增加對話的長度。
但到了第三段就有意思了,鏡頭一開始便對準大海,浪潮聲一波又一波地揚起且重複,海欲靜而風不止,一波波浪潮打在海邊,彷彿是《獨自在夜晚的海邊》的影像再現,一度讓我以為這個進入他人生活的女子又來到了海邊。然而鏡頭一轉,海面逐漸變得扁平,我們看到紅色的座椅,原來不是金敏喜又到了海邊,而是金敏喜又到了電影院,我們不知道她看的電影的內容,那是一個尾聲的空景。她走出電影院後,又如《獨自在夜晚的海邊》巧遇了「故人」然而這個「故人」跟金敏喜的關係與前兩位朋友不太一樣,她是金敏喜上段戀情的篡奪者,然而金敏喜此刻並不在意,或者說表現得看起來並不在意,在此前兩段金敏喜不厭煩地提起自己的老公與婚姻是多麼美滿而開始有了意義。
「我們五年都沒離開過彼此喔。」
「相愛的人應該永遠在一起,他是這樣說的。」
作為一種防衛性的功能,這些關於婚姻的話語不斷地在不同的對象面前重提,讓她得以安心的面對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去。因為有了這樣的重複,她才可以在此之上建構不一樣的生活,才可以面對眼前這個奪己所愛的女人,他們談論起那個雙方曾爭奪的男人,那個男人就這麼剛好這個時候在同棟建築的地下室演說,她們訕笑著男人的不自量力與道貌岸然的「表演」。她們都是看見男人真面目的女人,然而她們仍然熱烈地惦記著他,對立的兩人因為對男人的批評再度站到了一線。
「這樣一直重複一樣的話語真的很假。」
「這根本不適合他。」
兩人的矛盾化解了,當年的怨恨解除了,但事情還沒有結束。
當她走出來準備吸菸時,便「巧遇」了那個拋棄她的男人。
毫不意外的,這個軟爛且被看破手腳的男人是由權海驍飾演,他在《那天以後》的演出堪稱完美,令人難以不像金詩曦飾演的小三一樣罵他是「懦夫」並槌打他(同時金詩曦在本片再度擔任小三)。哭泣不是為他的,而是為自己的,因為自己竟愛上這樣的男人不可自拔,這樣的男人被逼到絕境時會以眼淚求饒,但事情過後卻又總是故態復萌,海誓山盟轉瞬就成為小便池的小浮島,而且他絕對會以一種無邪但令人惱怒的純真問妳:「怎麼了嗎?為什麼這樣看著我?」
以簡單的日常對話塑造令人惱怒與尷尬的情境可以說是洪常秀的其中一個天份,當這個男人若無其事的向金敏喜打招呼時,看得出來他已經忘了自己的背叛。在洪常秀塑造的男人前,金敏喜咄咄逼人的話語就像打在棉花上的刺拳無聲無息,金敏喜持續五年的新戀情沒辦法激起他的妒意,不是說他不想嫉妒,而是他連「要嫉妒」這件事都意識不到。
而這使得女人的憤怒無所去處,而接下來他說的話就像是拳擊手閃過多記刺拳後一記上鉤拳一樣,直擊她的心房。
「所以說妳為何會來這裡?」
明明都搬到國外了,明明就有幸福的婚姻了,卻因為老公出差而跑到這裡,是因為要來找我嗎?這些話男人都沒說,正因如此這樣漫不精心的話語才能給與金敏喜重擊,因為或許連金敏喜自己都不知道為何這麼巧又來到這裡,她是逃亡的女人,跑著跑著卻又不知為何跑回了這裡。
她的辯駁是蒼白的,因為世界那麼大,偏偏她就來到這裡,更糟糕的是男人只是隨口一問,所以根本不在乎她的回答。她的攻擊無法戳中男人的心,包括她攻擊男人上電視的愚蠢模樣,他也只是傻傻的笑著,愛情裡愛更多的總是最淒慘的輸家。妳希望對方發怒、希望對方沮喪、希望對方哭泣……為了妳,然而等到回過神來,最後卻發現發怒、沮喪、哭泣的總是自己,千瘡百孔的總是自己。
「相愛的人就應該永遠在一起」這句話彷彿是一句魔咒,被她自身給驗證了,逃離一個作家,卻嫁給一個翻譯,逃離韓國搬到國外,最終又回到國內,兜了一圈卻仍被一種可憎的引力拉向了那個男人,她以為自己改變了,以為自己的改變可以激起那個男人的改變,結果到頭來男人還是那副死樣子,而自己的改變也僅止於表象。
她逃了出去,然而卻離不開這個場域,最終又折返了回來,她想起電影院裡那部電影能夠讓她平靜的電影,於是她又逃了進去,在這棟與那個男人不同高度,同一平面的建築,她凝視裡頭的海,希冀再次得到平靜,得到一種暫時的逃逸。
洪常秀的電影是綿密也是簡潔的,是可愛的也是可恨的,在類似元素的無限排列組合之中,換上各式各樣妝髮的金敏喜逃離著醜態畢露,時而軟爛,時而俗濫的老文人(作家、詩人、導演……)。這些男人的特點是一種對片中女性有魅力的頹廢,那不是日本唯美式的頹廢,而是一種讓人認為「此男人魅力在哪」的頹廢,卻總又不可自拔的走回原點,心中的過客與房客涇渭分明,直到下一次他大手一抓,把她丟到另一個世界,遇見另一個男人。他們變換著面貌,演示著中產階級愛情的醜態與素樸。
這部《逃亡的女人》精準體現了洪常秀的精髓,一種不甚舒服的愛情引力,這種愛情引力使得所有變化都成為一種徒然,也使得人的意志與人的反抗成為一種徒然。這樣的愛情是一種永恆的災禍,總在你以為消亡時捲土重來,其所帶來的不是快樂亦非幸福,而是無可自拔的無力感。你飛行著以為你自由了,但停下來休息時,卻發現自己還是在那一根又老又醜還缺乏水份的枯枝上。
電影資訊
《逃亡的女人》(도망친여자)-洪常秀,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