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代末,一位名叫阿拉娜(Alana)的女子創造了「incel」(非自願單身,involuntary celibate)一詞,這個原本為孤獨男女提供討論空間的無害網站(當時還沒有Facebook等社群平台),現在已經演變成跟男性暴力和極端厭女相關的地下網路運動。2014年,艾略特‧羅傑(Elliot Rodger)在加州殺害了六個人,他把做案動機推給那些拒絕過他的「女孩們」。自那之後,與「非自願單身」有關的刑事案件層出不窮,包括2021年夏天在英國普利茅斯槍殺五個人(隨後自殺)的傑克‧戴維森(Jack Davison)。在網路世界最黑暗的角落,「非自願單身」社群幾乎成為了「有毒男性」的聚集地,更被英國刑事機構列入了仇恨犯罪的觀察名單。
「非自願單身」已經淪為具有惡意的詞彙,專門指在網路上或現實生活中對女性充滿敵意、做出不友善行為、本身外在條件可能沒有很好的單身男性。但這個詞彙越流行,就越讓人覺得是否單身者都是人格有缺陷的人?此外,不僅是非自願單身男子苦惱沒有性生活或找不到伴侶,近年一些年輕女性也開始在網路討論自己作為非自願單身女子(femcel)所面臨的挑戰。《衛報》採訪了幾位深受單身所苦的女子,她們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長期單身,也並不想孤單一個人,但不知道是職業選擇、生活型態還是單純運氣不好,她們變成了非自願單身女子。
男性和女性最大的差別在於,女性的苦惱與擔憂往往是非暴力的(有別於部分偏激男性將自身的不快樂全部推給異性),她們覺得「長得醜」是造成自己長期單身的主因。非自願單身女子也經常在匿名平台發文討論,她們認為自己的「非正常外表」很難吸引到異性,而以貌取人的社會和猖獗的厭女文化更讓她們無法被異性所接受。在這個社群中,她們雖然因為自尊受辱而感到憤怒,但並沒有極端的仇恨言論,也沒有認為「失去自己應該擁有的權利」的想法。
與此同時,還有更多女性沒有把自己定義為非自願單身女子,而是無意識地繼續過著獨身生活,但她們與這個群體有著許多相同的擔憂和困擾。例如39歲的凱特琳沒有把自己稱為非自願單身女子,但她已經近八年沒有性生活,也不覺得自己有機會再找到伴侶,她說:「我不是傳統認知的『迷人女性』,從沒有男性主動接近我或偷看我。我曾經接受心理治療嘗試解決這些問題,但約會對我來說彷彿一塊貧瘠的荒地。隨著年齡增長情況變得更糟,因為我錯過了結婚與組建家庭的最佳時機。」
她從不告訴別人自己單身而且沒有性生活,因為這讓她覺得自己「不正常與不合格」,她說:「我的人生將以這種方式結束,我感到非常憤怒與受傷。我努力面對可能永遠找不到伴侶的事實,但整個社會讓單身者的生活變得艱難,因為在過了特定年齡後,人們開始配對建立獨立且排外的單位(例如家庭),而單身者的生活變得越來越孤單。」
儘管凱特琳在道德上並不反對休閒性行為(casual sex,尋找俗稱的床伴),但她覺得這種模式不適合自己。她經歷過兩次短暫的戀情,但都以心碎告終。然而,非自願單身社群(乃至整個社會)普遍存在一種觀點:女性享有一項特權,那就是她們可以在任何時候找到人做愛,但這不僅不是事實,而且如同許多女性指出,並非所有的性愛都是愉悅的,她說:「對我來說,跟沒有感情關係的男人做愛不會帶來愉快的體驗。之後被拒絕的風險也很高,這使性生活變得更不愉快。作為一個女人,你會希望被人渴望,而不是被當成一塊肉那樣隨便對待。」
凱特琳意識到,男性也有與外表方面的自尊問題,但她認為女性所面臨的壓力更大,她說:「我不是特別在意一個人的長相或身高,我更傾向瞭解一個人慢慢培養感情。但我覺得如果一個男人無法馬上感覺我有魅力,他就永遠也不會被我吸引。我看過很多漂亮的女人跟長得普通的男人約會,但很少出現相反的情況,男人似乎有更多除了外表以外的吸引伴侶方式。」
外貌歧視被非自願單身女性群體稱為「外貌至上主義」(lookism),但這不是女性難以找到性伴侶的唯一原因。男性暴力一直是個問題,而越來越多半匿名性質的約會軟體則讓許多女性更為恐懼。
49歲的珍已經單身八年,五年沒有性生活。儘管她很願意發展性生活,但她不考慮妥協自己的原則,例如跟網路上剛認識的人隨便發生關係,她說:「我不想邀請不認識的人來家裡,因為你永遠不知道安不安全。有一次約會結束後,我被一名男子跟蹤回家。我看見他的車緊跟在後面,他卻說只是好奇我住在哪裡,這次事件讓我非常不舒服。」
除了安全考量之外,珍在約會軟體上也很難找到她理想的關係,雖然對男性來說也是如此,但她認為男性似乎更適應網路約會的「速食文化」。此外,不誠實也是常見的問題,珍認為很難跟一個在網路上說謊的男人建立信任感,她說:「照片有可能是十年前的照片,或者不是那個人的真實面貌。我想找的男人要能照顧自己的身體,具有穩定的情緒,心胸開闊與誠實,但這些都無法在個人資料看到。」
自從放棄了約會軟體後,珍就積極參與散步社團和其他活動,她說:「我認識了很多很棒的女性,但從來沒有在課堂或活動上認識單身男性,真的很難遇見跟自己有共同興趣的男人。」
瑪麗的經歷也是如此,她現年53歲,已經五年沒有性生活。她跟珍一樣對休閒性行為不感興趣,但卻懷念肢體接觸所帶來的親密感,她甚至曾經考慮找女伴,但這與她想要的親密關係相去甚遠。不過,如果她能確定一段關係的意義,或許更能接受這樣的性接觸,她說:「我不確定是否存在安全可靠的性工作者服務,但某種程度來說,這比一夜情還要好。至少這是一筆安全的交易,你跟當事人都清楚知道合約內容,而且沒有暴力、性病傳染、情緒傷害或曖昧的風險。」
瑪麗同樣拒絕使用約會軟體,因為很多假裝單身的已婚男性在網路上尋找婚外情對象,而她在建立關係方面也遇到了困難,她說:「似乎已經沒有人知道該怎麼約會了,快節奏的約會文化意味著沒人有耐心去認識和瞭解彼此。」此外,她遇到的男性幾乎都在尋找比自己年輕的女性。
專攻性與關係的心理治療師席爾瓦‧內維斯(Silva Neves)指出,女性確實更難找到一個外表夠吸引她們的伴侶,特別是她們變老時更常見,他說:「整個社會更重視女性的外表,我們從各個層面吸收並內化了這種厭女文化,女性(而不是男性)甚至更可能批評其他女性的身體。你經常看到女性隨著年齡增長,在外表上投入更多精力,因為她們接受的教育就是『女人的外表非常重要』,但男性卻沒有被強加這樣的觀念。」
內維斯表示,大多數男性依然優先考慮外表,而女性的其他成就(如教育、財富或事業)則可能會被視為威脅。美國的自由主義智庫「獨立研究所」經濟學家理查‧維德(Richard Vedder)在《華爾街日報》的文章中指出,男性在美國大學生中只占了40%,現代女性在學業方面優於男性同儕,而為了追求經濟獨立與事業,她們延後了成家的時間。雖然這被視為社會進步的象徵,但它也讓一些男性感到無所適從。
37歲的伊萊恩已經五年沒有性生活,她覺得事業成功是約會的絆腳石,她說:「男人不喜歡我既不做飯也不打掃,即使我花錢請人來做也是如此。男性狩獵採集者的刻板印象仍然普遍,有時我覺得這些男人因為找不到自己的定位而不知所措。」伊萊恩跟許多女性一樣在尋找平等的伴侶,她對那些想照顧她的男人不感興趣,她說:「如果你不能被裝進芭比娃娃的盒子裡,又不能做所有家務事,有些男人會非常苦惱。」
28歲的伊馮在網路和現實生活都嘗試過無數次約會,但她從未談過戀愛,也沒有休閒性行為,她說:「我不一定要跟學歷很好的男人交往,但我想要一個有求知慾、價值觀相同的伴侶。我認為男性很容易被女性的學歷與事業所嚇跑,尤其是網路交友,似乎總是只在乎外表。我甚至認識一些人為此去請專業攝影師拍照,因為他們知道男人最先看的就是長相。」
雖然伊馮也覺得很孤單,但她決定保持積極生活的態度。她有活躍的社交生活,喜歡嘗試各種活動,並閱讀了許多有關單身生活的書籍,她說:「有很多女性都加入了單身女性社群分享自身經歷,這肯定比一些男性使用的厭女平台還要更健康。」
非自願單身女子還經常被指控(尤其是非自願單身男子)找不到伴侶的原因是厭男,伊馮則反駁認為,女性感受的任何怨恨都更可能轉向內心,而不是發洩在別人身上,她說:「男人和女人之間最大的區別在於,男人經常覺得自己『有權』擁有性生活和感情關係,所以當他們得不到時,就全部是女人的錯。而女人似乎把這些問題內化,變得更容易自責。」
內維斯指出,雖然厭女與厭男都是無法苟同的思想,但兩者具有非常不同的根源,他說:「厭女是一種意識形態,它規定女性應該被視為客體,沒有跟男性相同的權利;而厭男主要是女性對厭女行為所做出的反應,而且有證據能證明這點。我們當然不該把所有男性混為一談,但同時也不該去批評那些跟異性相處有負面經歷的女性。」
內維斯認同伊馮的說法,他同意非自願單身女子更容易貶低自我,而不是發洩在別人身上,這也是他不願使用已經淪為負面詞彙「非自願單身」的原因之一,他說:「當女人為自己貼上負面標籤時,它就內化成為她們的一部分,成為男人對她們的定義,而不是能克服或解決的東西。」
凱特琳也正在探索和尋找性生活之外的選擇,除了建立自信心以外,她還嘗試了新的活動,以及多跟其他女性交流,她說:「當然,並不是所有男性都參與了極端的網路論壇,但那些參與論壇的人利用他們對女性的仇恨,將我們視為自己的財產或必須征服的物品。非自願單身女性正在用更先進的方式來處理自己的憤怒與傷害,把自己投入到工作、生活與健康的社群之中,我希望這些事物能激勵我對自身處境更有自信。」
原文出處:Guard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