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觀眾從十年前經典的「夏日大作戰」認識細田守，他創造的虛擬世界OZ讓大家渡過有笑有淚、有濃醇親情卻也有怦然心動的暑假時光。經過了數部作品累積，這次細田守再度以虛擬世界為舞台創作出《龍與雀斑公主》，在前作已取得如此巨大的迴響之後，仍企圖在相同的背景設定上做出突破，老實說有些擔心。但，《龍與雀斑公主》並沒有讓我失望。

 

　　細田守這次創造的虛擬世界更進化了，他聘請建築設計師由豎琴的外型為概念發想出一個龐大的虛構世界，將OZ擴張成數十億人交流的國度「U」。開場時由遠景慢慢放大，觀眾進入層疊飄浮空中、有著壯闊無際的地平線，遠處銀藍天際鑲嵌一輪纖細明月的超現實景色。古老的鬚鯨浮游、高樓大廈顛倒錯落，如星夜中盛放花朵般若夢似幻的新國度刷新了觀眾對OZ的想像。而主角「龍」的空中城堡，更是邀請曾在遊戲界中擔綱RPG經典系列作FINAL FANTASY（最終幻想）的美術指導來設計。除了U當中絢麗的3DCG之外，《龍與雀斑公主》現實世界的作畫品質也十足細膩完美，一段女主角鈴在鏡川邊作曲的段落其運鏡、光影之表現遠遠超越我的期待。比起臻於成熟的分鏡，醉人動聽的音樂更是這次的主角，配樂由七十人編制的管弦樂團演奏，主題曲U邀請常田大希領軍的millennium parade創作，而出身京都的實力創作歌手中村佳穗那靈動又美妙的歌聲更是與女主角的化身貝兒完美融合。讓觀眾驚喜的是演員佐藤健與YOASOBI主唱幾原りら也在配音陣容之列，這一系列優秀音樂人陣容都讓U的世界更生動、更活潑且具有魅力。

 

　　訪談中細田守說，一出生就活在網路世代的人們必然經歷虛擬世界的喜愛與讚賞、攻擊與誹謗，他們感受的幸福與自由與過去的我們是不同的。他希望藉由作品能讓孩子面對虛擬世界時更為堅強。他筆下的U不只是個網路上的交流空間，更是擷取每個人的生物特徵、不論是傷疤或雀斑、甚至是個性或潛力，以此創建出無法複製的AS（autonomous self）的神奇國度。並且不論視覺、觸覺、聲音、香味等五感都能在U中傳遞。U的宣言是：「現實無法重來、但U可以重來，來吧！活出另一個您！來吧！展開您的另一段人生！來吧！改造這個世界！」

 

　　在虛擬世界展開一段新的人生，那會是幸福的，抑或是不幸的？《龍與雀斑公主》在劇中至少有三層敘事，一是虛擬世界的善／惡、真／假、二是主角內藤鈴成長過程的療傷與自我認同、三是對日本現實世界的扣問。而在其中伏流著的，則是細田守一貫如絲線般牽絆的親族情感。

 

 

　　女主角內藤鈴曾有美好的生活，她的父母親選擇了四國高知的鄉間養育她成長，熱愛自然與黑膠唱片的母親總是陪著鈴歌唱與作曲，那是鈴最難忘的回憶。好景不常，母親意外去世後，內心深鎖的鈴便再也無法歌唱，但在U中化身爲貝兒（Bell）後重新開始人生的她，竟然成爲千萬人追蹤的美聲天后，引起廣大的討論浪潮。小鈴失去的歌聲，在U的世界以貝兒重生了，但瞬間爆紅的龐大關注卻讓鈴不知所措。虛擬世界的「風向」、群眾的「中傷誹謗」、或是以正義為名，事實上卻是打壓與肉搜的暴力——虛擬世界的惡，藉由貝兒的遭遇被突顯出來。隨著劇情的推展，觀眾會發現刻意誘導的假線索都一個個被推翻，就如虛擬世界中眼見不一定為憑，真假難辨的真實需要更深的耐心去揭開面紗，受傷的內心需要更大的勇氣才能救贖。但細田守在這部作品中，並非只站在惡的這一面，而如同《夏日大作戰》一般，他對虛擬世界給人帶來的改變一直抱持著開放的態度。

 

　　細田守藉用了迪士尼「美女與野獸」中善良聰明又有智慧的貝兒之名，連人物設定都邀請迪士尼「冰雪奇緣」的金相鎮（Jin Kim）操刀，讓他筆下的貝兒從造型、表情到舉手投足都富有迪士尼的精髓。迪士尼公主或許曾是所有女孩們在非現實的理想投射，但變身為公主只能談戀愛嗎？細田守顯然不滿於此，公主能做的遠多於此———細田守的女主角從來不是如此簡單，這是龍與雀斑公主的內核，也是從《狼的孩子與雨雪》的母親「花」以降，細田守筆下強悍又極具韌性的女性們再度出場的時候。

 

　　貝兒在U遇見了神祕的龍，他以兇殘在U聞名，甚至闖進貝兒的音樂會使得演出被迫中斷。但貝兒從龍的身上感受到打從心底發出的哀傷，因為母親的離去而深鎖內心的鈴，開始尋覓有著與她相同共鳴的野獸「龍」所居住的城堡，她希望能幫助龍，其實原因來自於她也想拯救自己。《美女與野獸》的野獸是王子被施了咒，它要揭示的是人的內在不被外表蒙蔽。但在《龍與雀斑公主》當中，細田守要藉由野獸「龍」揭開的是日本醜陋的現實。

 

　　龍究竟是誰？野獸又是怎麼誕生的？

 

　　從故事中段開始貝兒不停歇的扣問，終於在尾聲獲得解答。

 

 

　　龍是一名正在遭受家庭暴力的兒童。日本的兒童虐待情況比想像嚴重，在2018年、2019年分別出現轟動一時的社會新聞—在兒童相談所曾受過保護的女孩因爲公權力來不及介入而受虐身亡。明明她們是已經有過受虐記錄、也是應該要被追蹤的個案，卻因家長拒絕探訪或是相關單位過於消極的態度而無聲地被消失在世界上。雖然日本政府因輿論立下《兒童虐待防止法》、《兒童福利法》的修正案來遏止兒童虐待繼續惡化，然而2020年在新冠肺炎疫情的衝擊之下，造成失業率攀高、生活壓力增大。而停課也使得父母與兒童的接觸的時間更長，加以社福機構人力短缺，直接或間接地讓兒虐事件不降反升。去年日本警察廳統計18歲以下受虐兒童通報超過十萬六千件，創下歷史新高。

 

　　今年八月甚至傳出ㄧ起駭人的死亡案件，一位六歲的女孩被她十七歲的哥哥暴力對待致死，但在追查後才發現，其實少年本人也是需要幫助的受害者。這對兄妹原本收留在不同的兒童機構，四月時才由母親接來同住，但母親卻常離家不歸，使得少年必須背負照顧六歲妹妹的沉重責任。法官也認爲少年是因遭受暴力對待且母親放棄養育後，ㄧ直處在密閉空間且沒有可依賴的對象才釀成憾事。此事件中十七歲少年反覆出現的暴力行爲，其實正反映著他的內心正強烈需要幫助。

 

　　這也說明為什麼龍的行徑會如此怪誕暴力，他不是被懲罰變成野獸的王子，他是日本現實社會中，血淋淋的家暴受害者。劇中也諷刺了日本政府慢半拍的應變速度，當好不容易知道惠所在的區域，打電話到當地負責單位求助時，得到的回應是48小時後才能出動警力保護。緩不濟急的保護制度、人力短缺且專業不足的政府機關，讓日本的兒童受虐事件無法立即受到幫助。

 

 

　　在預告中貝兒對龍所唱的〈心のそばに〉，乍聽之下是首情歌，但其實在理解到這樣的現實後才察覺到，那是細田守為了所有在痛苦中的孩子所傳遞的溫暖與愛。以這樣的角度再聽貝兒歌唱，心碎的感受絕對加深十倍。

 

讓我傾聽

你試圖隱藏的聲音

讓我看看

你試圖隱藏的心

任何事都可以 我會傾聽

請敞開心房，讓我陪伴你的心

 

　　要拯救龍，小鈴／貝兒必須捨棄掉自己的新人生。整部劇的高潮出現在鈴掙扎後於U中自我揭紗，在數億人的注視下以滿臉雀斑的普通高中生的面目示人。鈴的舉動等同於摧毀貝兒，摧毀另一個自己。在那個瞬間，腦海中的記憶回放了。她的母親當年在溪流湍急的河邊，也是如此捨身投入水中，只是為了救一個素未謀面、在沙洲上待援的孩子。鈴在掙扎後的選擇與行動呼應了劇情前段她母親的決絕，命運在母女之中再度迴旋，這是細田守在前作《未來的未來》對親族概念的詮釋延續到《龍與雀斑公主》，並站上更大的舞台上登場歌唱。

 

　　鈴的母親離開自己女兒而去救別人的孩子，這個行為絕對無法稱得上完全正確。我們都知道所謂正確的做法是等專業的救援隊伍來，而並非認為自己深諳水性就下水救人。但我們也知道，救援的時機是不等人的，在那樣的狀況，等救援隊伍來時或許小孩早已被激流沖走。如同鈴在得知惠的住處時，打電話到當地警局卻得到必須等待48小時，請兒童相談所的人先去確認後才能出動警力。在日本統計的兒虐案件中，相談所未按規定在48小時內確認兒童安全的佔了7.8％。2019年6月一名2歲女童死亡的案件也被發現並未遵守此規定去做探訪。而鈴與她的母親在面對相同狀況時，都選擇了「不這麼正確的選擇」，就因她們選擇的並非正確答案，才更凸顯出細田守在《未來的未來》討論血緣牽絆時所述說的，人們總是在無意中突然察覺到自己的人生索引，早就埋藏在血脈中代代相傳著的神秘之處。

 

 

　　所以鈴她得隻身前往東京，這是為了呼應她母親當年獨自一人的行動。雖然觀眾會覺得為什麼阿姨們或忍不陪著她去，但我們或許可以理解的是，導演並非希望觀眾學習鈴的行動，而是為了讓鈴與惠，最後能夠離開U虛擬世界，切實地用溫熱的身體來擁抱、用真正的「我」帶給對方力量。「不以真面目示人，要如何將感受傳達出去？」小鈴在挺身而出，恢復自己真正面目的當下也才察覺到，選擇了與母親相同道路的她，其實也正延續著母親的生命與對世界的愛，在那當下她理解了母親，也接受了自己。她也才驀然回首，發現母親的愛其實仍在她的身邊，那是在湍急河水邊阻止她走向死亡的忍，以及如母親姊妹們般，替代了母親一路關照著她的合唱團阿姨們。最終，她才會回到家，跟父親說出好久沒聽過的「我回來了」。

 

　　細田守筆下的U是你，也是任何一個人，是你與任何一個人的聯繫。鈴真的改變了世界，雖然不是如英雄般拯救世界，「只是」一個陌生孩子的人生。細田守擅長結合幻想去啟發現實，在他的作品裡往越深的幻想前去，進入的會是更深的現實。我們能在虛擬世界中成就什麼？不一定是千萬歌姬或遇到真命天子的公主，或許是更有勇氣接受自己或是帶給一個未曾謀面的陌生人活下去的力量。不再是十年前《夏日大作戰》當中的拯救世界，而是更深刻地對身旁的人事物作出關懷，這是細田守的改變，也是屬於一路看過來的觀眾的成長。

 

　　從《狼的孩子雨與雪》充滿韌性的母親，到《怪物的孩子》，《未來的未來》甚至開展了一整個未曾謀面的家族譜系。《龍與雀斑公主》總結了細田守從《夏日大作戰》到《未來的未來》所拋出的信息，從虛擬世界侵入現實的現代危機，到連綿不斷的血緣牽絆，從懷疑、混亂到體會出滿溢的愛，鈴的感受與心痛、惠的恐懼與哀傷，最終都在U裡獲得了更新的機會。即使有些濫情、即使不那麼實際，但如同細田守所說，只是希望孩子從中獲得多一些勇氣與堅強。我們或許永遠無法改變一個失控衛星的航道，與此相比，多關心身旁的任何一個人，或許是我們更能做到的事情。而那些離開你的所愛，終究會以別的形式出現在你身邊。

 

 

電影資訊

《龍與雀斑公主》（竜とそばかすの姫）－細田守，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