贊助人與番紅花:吳爾芙之《普通讀者》

《普通讀者:吳爾夫閱讀隨筆集》中文版書封。

 

  初涉寫作的青年男女常常聽人說,要盡量寫得簡短,寫得清晰明白,只要準確地表達內在思想,不要有其他雜念。這種忠告貌似有理卻完全不實用。在這件事上,從來沒有人補上一條必要條件:「務必要明智地選好贊助人」,儘管那是整個問題的關鍵。因為,書總是寫給人讀的,贊助人不僅僅是給錢的人,而且對於寫作是微妙而隱秘的鼓勵者和啟發者,所以他是否理想至關重要。

 

  這麼說來,誰是那位理想的人呢—能最大限度地誘發作者大腦內涵,幫助作者寫出最豐富多彩、最富活力作品的贊助人?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答案。大人選擇了貴族和劇院觀眾。十八世紀的贊助人既是咖啡屋才子,又是格拉布街的書商。在十九世紀,大作家為售價半克朗的雜誌和有閒階層寫作。當我們回顧並為這些不同聯盟所帶來的碩果喝彩時,這一切與我們應該為誰而寫的困境相比顯得簡單得令人羡慕,簡直太平常了。因為,目前贊助人史無前例的多,令人眼花撩亂。那裡有日報、周刊、月刊;英國讀者和美國讀者,暢銷書讀者和滯銷書讀者;知識分子讀者和頭腦簡單的讀者;他們現在都組織起自我意識很強的實體,能夠通過各種的喉舌宣傳他們的需求,把他們的讚賞或不滿表達出來。

 

  因此,在肯辛頓花園看到第一朵番紅花就感動的作者,在下筆之前,必須要在一群競爭者中選擇最適合他的贊助人。說「把他們都打發掉,只考慮你自己的番紅花」是無濟於事的,因為寫作是一種交流的方式,番紅花只有在人們分享它時才是一朵完美的花。世上第一個人或最後一個人可以只為他自己寫作,但他是一個特例,畢竟不值得羡慕,如果鷗鳥能讀書,作者會對所有的鷗鳥都表示歡迎。

 

  那麼,假定每一位作者在其筆端都有一些讀者或其他人,清高者會說他們應該是順從的讀者,順從地接受作者願意的賜予。雖然這種理論聽起來似乎有理,卻有巨大的風險,因為這樣作者一直意識到讀者的存在,但又自覺比他們優越,這令人不安又令人遺憾,塞繆爾.巴特勒、喬治.梅瑞狄斯和亨利.詹姆斯的作品可用來證明。他們都鄙視讀者,他們都渴望讀者,但他們都沒有贏得讀者,而且相繼將自己的失敗發洩到讀者頭上。逐漸地,他們的作品愈來愈生硬、晦澀而做作。任何作家,如果贊助人與他是地位平等的朋友的話,都會覺得沒有必要忍受這種作品。結果,他們的番紅花是經受扭曲的花朵,雖然美麗鮮亮,卻扭歪了脖子變成畸形;一邊已經枯萎,另一邊則開得過盛。曬曬陽光可能對它們大有好處。那麼,我們是否要走到另一極端去接受(只是想像)《泰晤士報》和《每日新聞》(DailyNews)編輯可能向我們提供的優厚條件呢?「二十英鎊現金買你的番紅花,一千五百字整,讓它明天早晨九點鐘之前在全國從南到北的每一張餐桌上開放,署著作者的名字。」

 

  但是,一朵番紅花就足夠了嗎?要照耀得這麼遠,這麼昂貴,還要署上作者名字,難道不需要一朵十分鮮豔燦爛的金黃色番紅花嗎?報刊無疑是繁殖番紅花的專家。但如果看一看這些植物,我們就會發現,它們和每年早春三月在肯辛頓花園草叢中探出頭來的野生小黃花、小紫花關係非常疏遠。報紙的番紅花令人驚奇,是一種異乎尋常的植物,它完整地填補了分配給它的空間。它放出了一道金色的光芒,溫和宜人、熱情友好。它優美精緻,以免有人認為《泰晤士報》上「我們的劇評家」和《每日新聞》上林德先生的藝術是輕而易舉之事。讓一百萬人的大腦在早晨九點鐘啟動,向兩百萬隻眼睛提供生機盎然、輕鬆活潑、趣味橫生的東西,這並不是什麼卑鄙的事。但是,夜晚來臨,這些花朵凋謝了。碎玻璃片從大海裡撈出來就會失去光澤;如果你將高貴的女歌手關在公用電話間裡,她們會像鬣狗一樣嚎叫;最才華橫溢的文章,一旦脫離了適當的環境,也會變成塵土、沙子和秕穀。保存到書裡的報刊文章是不堪卒讀的。

 

  於是,我們需要的贊助人是願意幫助我們使鮮花常開不敗的人。但由於他的特點隨時代而變化,這就需要有相當的正直和堅定的信仰,不被虛榮所迷惑,不為大量競爭者遊說所蒙蔽。尋找贊助人是創作活動的考驗和磨難之一。知道為誰而寫就知道怎樣寫。不過,現代贊助人的特徵相當明顯。顯而易見,現在作者要的贊助人要有讀書的習慣而非看戲的習慣。他還必須學會其他時代和其他民族的文學。此外,我們所特有的弱點和脾性對他們還有其他要求。例如,猥褻的問題困擾、迷惑著我們甚於困擾、迷惑伊麗莎白時代的人。二十世紀的贊助人必須泰然處之。他必須切實有效地區分出這糞塊是番紅花必然沾上的,還是虛張聲勢而故意黏在花上的。他還必須裁定那些必然在現代文學發揮重要作用的社會影響,判斷出哪些使作品成熟並強化,哪些抑制和致使貧乏。再者,他要對情感有所判斷,他要支持作家既不流於多愁善感,又要敢於表現自己的情感,沒有比這更有用的工作了。他會這樣說,懼怕感情要比過多訴諸感情更為糟糕,而且事實上可能更加常見。

 

  他可能會補充一些語文的意見,指出莎士比亞使用了多少詞,莎士比亞打破了多少語法規則,而我們儘管一絲不苟地地將手指按在鋼琴黑鍵上,但卻沒有寫出超越《安東尼和克麗奧帕特拉》(Antony and Cleopatra)的作品來。他會說如果你能完全忘記你的性別,那就更好了,作家沒有性別。但這一切都是順帶說說的,都是基本問題而且還頗有爭議。贊助人的主要特徵因人而異,大概只能用那個既方便又涵蓋廣泛的詞—氛圍來表示。贊助人有必要將番紅花置於一種氛圍之中,使它顯得像是最重要的植物,這樣,描寫得不好是在墳墓裡也不能原諒的罪過。他必須讓我們感覺到一株番紅花,如果它是真的,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他不想聽說教,被昇華,受指導或得到改善;他為迫使卡萊爾大聲喧嚷,威逼丁尼生寫田園詩,逼得羅斯金精神失常而感到遺憾;他現在樂於根據作家的要求或隱沒或顯現自己;他與作家以比血緣更加牢固的關係維繫在一起;他們是真正的孿生兄弟,一損俱損、一榮俱榮;文學的命運依賴於他們的愉快結盟—這一切的一切證明,正如我們開始說的那樣,選擇贊助人是至關重要的事。但是,如何去正確地選擇?怎樣寫出好的作品?這些都是問題所在。

 

(本文為《普通讀者:吳爾夫閱讀隨筆集》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普通讀者:吳爾夫閱讀隨筆集》 The Common Reader & The Second Common Reader

作者:Virginia Woolf

出版:遠流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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