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西洋雜誌記者海倫‧路易斯(Helen Lewis)評論了三本關於美國女性性解放的書籍,她提出一個問題:數十年來女性主義推動性解放,男女雙方同意的性行為不再成為禁忌,但流行文化中「性應該很輕鬆」、「性沒什麼大不了的」、「對性大驚小怪的人一點都不酷,還可能是卑鄙的審查者」的論述,則顯然不成比例的對男性有利,女性至今仍然不可能跟男性一樣享受沒有罪惡感與心理負擔的性事。
崔西‧克拉克—弗洛里(Tracy Clark-Flory)的回憶錄《Want Me》的副標是「一名性愛作家的慾望之旅」(A Sex Writer’s Journey Into the Heart of Desire),她提到兩位色情男演員湯米‧岡恩(Tommy Gunn)和查爾斯‧德拉(Charles Dera)的感情生活都受到工作的影響,因為太多女性看過他們拍攝的成人片,並要求「重現影片情節」,她們以為自己會被掐住脖子、嘴巴塞滿東西、被打耳光等等。然而,誰願意把工作帶回家呢?德拉說:「這些甚至不是我的性癖好,我只想去吃飯,好好吃一頓美食,然後再想想要幹嘛。現在世界上是沒有淑女了嗎?」
這段陳述,對路易斯來說,或多或少有點故做悲情,不過她認為換個角度來說也頗具啟發性。網路色情已經滲透到生活之中,對人們的性期望產生影響。對於20多歲出生在網路色情無所不在的環境的年輕人來說,這樣的影響更為明顯。現在的年輕人第一次接觸到性,並不是從文學小說中的描寫,也不是情色刊物的圖片,更不是早期的三級片,而是自由網路上面那些粗暴、鹹濕、極端的色情影片。毫無疑問,有些人在現實中的初吻發生以前,就先經歷過數位的虛擬性愛派對。
色情消費現在已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而性解放已經成了無可挑剔的社會自由主義的象徵:如果兩個或兩個以上的成年人同意且知情,無論他們想怎麼樣,其他人都無權發表意見和干涉。要是對此有任何微辭,馬上就會被認為是卑鄙的審查者同路人。路易斯認為,這是女性主義作家(無論基進與否)所面臨的難題:開明的價值觀──對未婚媽媽的歧視減少、接受同性戀、女性擁有更高度的經濟自主、避孕措施的可得性,以及落實同意文化──並沒有轉化成毫無罪惡感的樂園。人們對性的雙重標準依然存在,那些說「不好」的女孩還是被說成「冷感」,而說「好」的女孩也還是被說成「蕩婦」。一部分男人握有巨大的權利,而其他男人則覺得在新的性趨勢下,無論自己做什麼都不可避免地被定位成「壞人」。
阿米亞‧斯里尼瓦桑(Amia Srinivasan)在《性的權利:21世紀的女性主義》(The Right to Sex: Feminism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一書中坦承她不願在女性主義理論課堂上評論色情作品。畢竟,雖然她對性很開放,但她覺得學生可能對色情是否壓迫女性的問題感到煩悶。她也認為一些「反色情女性主義者」的聲譽早已因為與宗教組織聯盟,藉由限制接觸色情內容的法律而一落千丈。
然而,她在《與我的學生談論色情》(Talking to My Students About Porn)這篇文章指出,她的班級對性的議題很感興趣,文章寫道:「我問學生,色情作品是否不只描繪了女性的從屬地位,還使它變得真實呢?學生回答,是的。色情片是否讓女性沉默,使她們更難拒絕不想要進行的性行為,也更難讓男性聽見這些聲音?他們回答,沒錯。色情片是否對於女性的物化、邊緣化,以及相關的性暴力負有責任?他們回答,正是如此。所有的答案都是肯定的。」
這些不僅限於女學生的回答,男學生也抱怨在進行性行為時被要求做一些「例行公事」;其中一名男學生反問,如果把性想像成愛與互相,而不是支配與服從,這樣是不是過於理想化。斯里尼瓦桑的學生與色情演員的想法有著相似之處:湯米‧岡恩和查爾斯‧德拉與他們的同行只是渴望享受一場「普通的浪漫約會」,卻覺得自己好像有義務要進行極端粗暴的性行為來滿足對方。這些年輕人在網路色情自助餐環境成長,他們渴望著浪漫與親密關係,但這種體驗卻需要另一半的完全與熱情的參與。
當代女性主義作家凱薩琳‧安吉爾(Katherine Angel)在《明日性愛將再次美好:同意時代的女性與慾望》(Tomorrow Sex Will Be Good Again: Women and Desire in the Age of Consent)探討了這個議題,安吉爾認為「同意不足以代表完全思考過性」,還涉及到已吸收的文化劇本──包括無所不在的色情影片、安排設計好的動作與期望、以及權力關係。我們太狹隘地只聚焦在同意的假設,但「我們並不總是知道與確定,也不是總能說出自己具體想要什麼。」
我們所說與所做之間的鴻溝,使性成為一個無法抗拒的話題。路易斯指出,這些書都是在MeToo運動的陰影下所寫,作者們深入探討了這場運動暴露出來的矛盾:性是女性解放的象徵,而擁有拒絕性的能力也是如此。斯里尼瓦桑發現,我們的語言依然缺乏詞彙描述許多不符合強姦或性侵標準,但卻讓人不舒服的惡劣性行為,她寫道:「一個女人做著她不想再繼續進行的性行為,她知道自己有權力起身離開,但同時也知道這麼做就會被貼上『玩弄男人』的標籤:這裡所發生的不僅是矛盾、不愉快和遺憾,還帶有某種強迫的意味……對性別的性期望之下的無形壓力。」這些性期望影響了女性要回答「好」還是「不好」,正如安吉爾所寫:「女性存在一種雙重困境:說好很難,但要拒絕也很難。」
文化和政治對期望的影響究竟有多大?舉個例子,色情網站跟其他網站一樣採用演算法,Pornhub會推薦特定的影片給使用者,以建立品牌忠誠度與增加收入,這傳遞出一個隱含的訊息,好像所有人都能從中找到喚起性的東西。但我們如何才能從自己與其他人反覆接收到的東西之中,抽絲剝繭找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 路易斯寫道:「沒有人的性慾存在於真空之中,不受資本主義所驅動的外部壓力影響。」
我們似乎習慣了這樣的觀點:今天的性劇本對女性不起作用,而且讓她們感到壓力,覺得自己好像要跟色情影片中的女性那樣除毛和順從才對。但男性呢?斯里尼瓦桑認為:「當然,我們也必須聊聊男性慾望的政治形成。」這幾本書以不同的方式探討了一種觀點:儘管傳統的異性戀統治模式可能適用於精英階層,但它在其他男性中引起了廣泛的不滿。畢竟,大多數人不是性慾的奴隸,大多數男人在跟女人做愛時,也希望對方可以享受。
然而,性涉及身體與心理的暴露,帶來了拒絕、嘲笑或失敗的可能性。在傳統文化中,男子氣概與力量緊密相連,所以如果性讓一些男人感到害怕,那他們也在努力辨識與應對這些恐懼,路易斯寫道:「也許這就是為什麼慾望作為失去控制的象徵,被堅持且持續地重塑為戰勝女人,對她們進行的詆毀與羞辱。這些是控制與權力的理念,男人用它們來懲罰女人,也懲罰他們自己。厭女的色情作品幻想把焦慮轉化為控制:彷彿能讓女人窒息的男人,才不會暗自擔心自己無法勃起。」
這種幻想提出了一個問題:我們有性權利嗎?這個問題背後隱含的意思是男人有性權利嗎(很少有女性為性付錢,更少女性因為被拒絕而實行大規模謀殺)?斯里尼瓦桑探討了艾略特‧羅傑(Elliot Rodger)的案子,羅傑於2014年在加州艾拉維斯塔島(Isla Vista)瘋狂開槍掃射。羅傑是一個宅男,他的暴力是受到網路賦予他的理念驅使,他認為自己是「被拋棄與排斥,被迫忍受孤獨與渺小的存在,而一切都是因為女性無法看見他的價值」。
斯里尼瓦桑相信「沒有人有義務去渴望別人,也沒有人有權利要求被人渴望」,但她試著同情羅傑的處境,或者說至少同情羅傑被診斷出來的問題:種族主義與異性戀男子氣概的規範使他無法被渴望。斯里尼瓦桑認為人們的審美標準反映了其他方面的不平等。確實如此,例如約會網站OkCupid在2014年的報告指出,黑人女性從白人、亞裔和拉丁裔男性所得到的配對要比白人女性少得多,這種差異很可能是斯里尼瓦桑所稱的「性種族主義者」所造成。
然而,這面臨了兩種立場的矛盾──在個人層面上,性界限神聖不可侵犯;但在人口層面上,又變得好像是種族主義者(或恐變性者,或恐殘疾人士)。在這方面,斯里尼瓦桑對消除矛盾似乎抱有烏托邦式的夢想:假如稱職的自由主義者能發現每個人都同樣具有魅力就好了。
三位作家主要關注男性與女性的性別差異,她們覺得分析其中涉及的權力差異與歷史包袱很重要,她們也毫不掩飾地以女性角度書寫:除了生物學和文化意義之外,女性現在經常代表「公開談論性的群體」。在社交媒體上,女性興奮地公然把性感男星物化,然而,她們所使用的詞彙如果換成男性評論女性公眾人物時,卻又會被抨擊噁心低俗。路易斯寫道:「我們似乎已經準備好如何斥責男性慾望的言論,將其斥為更衣室裡的粗俗談話,不然就是那可悲的性需求。」
然而,性是需要誠實與嚴肅地探討的議題,而不是羞愧或尷尬,因為它跟個人與社會關係的基本問題有關:我們能根據自己的政治立場來塑造自己的性取向嗎?還是一旦房門關上,我們就註定要永遠虛偽?性是否被認為是一種身體需求,如同呼吸一樣?還是作為一項人權,跟言論自由一樣?還是作為精神上的連結,只有在它是關係中的一部分時才有意義?或者,它只是讓腎上腺素飆升的身體行為?其中一個框架的信徒所制定的規則能否適用於其他框架下的人?
路易斯最後寫道:「只要有些人比其他人擁有更多金錢、選擇和權力;只要生育責任更多落在另一半人身上;只要殘酷、羞恥和內疚是人類經歷的一部分;只要別人對我們保持神秘(同樣地,我們也對自己的慾望保持神秘),性就不會一直都是好事,而我們也永遠不會只渴望我們被容許渴望的東西。」
原文出處: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