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arieke Lucas Rijneveld
譯|郭騰傑
前廳放著一具棺木,我哥哥就躺在裡面。棺木是橡木材質,上面做了個跟他的臉一樣高的玻璃窗,還有金屬把手。棺木已經在那裡放了三天。第一天,哈娜用指節敲敲玻璃,小小聲說:「馬諦斯,我已經覺得不好玩了,不要再搞怪了。」接著她一動也不動地沉默了一陣子,像是擔心他或許正小小聲地回話,但要是四周沒有完全安靜下來,她會聽不到他說什麼。但他沒有任何回應。哈娜走回沙發玩洋娃娃,瘦巴巴的身體像蜻蜓一樣發抖,我好想用虎口圈住小小的她,從嘴巴呵出熱氣幫她取暖。但是我不能告訴她馬諦斯會永遠沉睡下去,從現在開始,我們的心中只剩下一個小窗口,而我們的哥哥躺在這扇窗後面。除了我們信仰比較不虔敬時的奶奶以外,我們不認識半個睡著了就永遠起不來的人,我們總是會再醒來。
「遵從上帝的旨意而活」,這是信仰比較虔敬時的奶奶常掛在嘴邊的話。她每天早上醒來時僵硬的膝蓋都會找她麻煩,同時伴隨著那「就像我吞了一隻死麻雀一樣」的口臭。那麻雀和我的哥哥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棺木放在餐具櫃的白色鉤編布上,這塊布通常會在生日宴會的時候拿出來用,上面擺放著乳酪餅乾棒、堅果、裝在玻璃缸裡的雞尾酒;人們也像參加宴會一樣,越來越多人圍成幾個小圈圈站著,鼻子埋進手帕或是別人的脖子裡。他們說了些我哥哥的好話,但死亡依舊醜陋而且難以消化,就像有一次我們辦完生日宴會的幾天後在椅子後面或電視櫃底下發現的虎堅果一樣。棺木裡馬諦斯的臉突然看起來像是蜂蠟做的,又光滑又緊緻,護理師們在他的眼皮下方塞了棉紙,讓雙眼保持閉合,但我寧願他的眼睛是睜開的,這樣我們才能再一次眼對眼地看著彼此,這樣我才不會忘記他眼睛的顏色,這樣我才能確定他也不會忘記我。第二批人走了以後,我試著掀開他的眼皮,猛然想起我在學校裡用充當花窗玻璃的彩色棉紙,還有瑪利亞和約瑟人形雕像紙製作的耶穌降生場景;吃聖誕節早餐的時候,我們會在場景後面放一盞小小的蠟燭,薄薄的棉紙亮了起來,耶穌就能在充滿光輝的馬廄裡出生。但是我哥哥的眼睛灰暗無光,沒有花窗玻璃的圖案,所以我很快闔上他的眼皮,關上小窗。他們試著重現他抹上髮膠的髮縷,但是那兩條髮縷現在看起來就像枯萎的棕色豆莢一樣掛在他的額頭上。母親和奶奶給馬諦斯穿上了牛仔褲和他最喜歡的毛衣,一件藍綠色的毛衣,胸前寫著大大的「英雄」。我在書裡面讀到的英雄大多從高樓掉下來或是身陷火海都不會怎樣,頂多留下幾道擦傷。為什麼馬諦斯做不到?為什麼從現在開始他只能在我們的心裡永存不朽?這我實在不懂。他曾在千釣一髮間從聯合收割機前救下一隻蒼鷺,再晚一步,牠就會被切成碎片、混進乾草捆,進到乳牛肚子裡。
我躲在門後,聽到奶奶幫我的哥哥穿衣服時對他說,「一定要往暗處游,這你知道吧?」我實在無法想像一個人要怎麼只往暗處游。暗不暗只是顏色差異。冰上積雪時,你得往有光的地方游,但要是沒積雪,冰面會比冰上的坑洞還要亮,這時你得往暗處游。這是馬諦斯親口告訴我的,滑冰之前他穿著羊毛襪來到我房間向我展示雙腳要怎麼併攏再往外張開,然後重複動作。「就像騎著兩條魚一樣。」他當時這麼說。我從床上看著他,一邊用舌頭彈著上顎發出咔嗒聲,就像電視轉播滑冰比賽時冰刀劃過冰上的聲音一樣,我們覺得那聲音真是美妙。但是,我嘴裡的舌頭現在越來越不聽使喚,像是嘴裡有著一條凶險莫測的航道。我不敢再發出咔嗒聲了。
奶奶手裡拿著一瓶瑞莎嬰兒液體皂走出前廳—也許這就是他們在他的眼皮下放一層棉紙的原因,這樣肥皂就不會跑進去刺痛眼睛。打理好他以後,他們大概會把棉紙拿掉,就像我的耶穌降生場景總有一天也得吹熄背景後方的小蠟燭一樣,畢竟瑪利亞和約瑟還是得繼續過他們的生活。奶奶把我緊摟在她懷中,我聞到初乳煎餅配培根和糖漿的味道:我們午餐吃剩的煎餅還擺了一大堆在流理檯上,它們用奶油煎得肥滋滋的,邊緣酥酥脆脆。父親一個一個問我們,到底是誰在他的煎餅上用黑莓果醬、葡萄乾和蘋果擺出一張臉;他的眼神轉向奶奶,奶奶回了他一個和煎餅一樣燦爛的微笑。
「這可憐的孩子被打扮得很好。」她說。
她的臉上出現越來越多褐色斑點,就像她切成薄片、當作嘴巴裝飾煎餅的蘋果一樣。上了年紀的人到最後都像是熟爛的水果。
「我們不能把煎餅捲起來放進去嗎?這是馬諦斯最喜歡的食物。」
「那樣會發臭。妳想引來蟲子嗎?」
我把頭從她的胸口移開,看著被放在樓梯第二階的天使,祂們已經被收進盒子,準備要放回閣樓裡。我獲准將祂們一個個臉孔朝下地放回鋁箔紙中。我還是沒有哭,我試過了,但還是哭不出來,即使我努力地想像馬諦斯掉進冰洞的細節也一樣:他用手摸索著冰洞,他究竟是往亮處還是暗處游,還有他的衣服和冰鞋在水裡會變得多重。我一瞬間屏住呼吸,但連半分鐘都撐不下去。
「不想,」我說:「我討厭那些噁心的蟲。」
奶奶對我微笑。我希望她別再笑了,我希望父親拿叉子攪爛她臉上的所有東西,就像他對自己的煎餅所做的一樣。只剩下她一個人在前廳時,我才聽到她壓低的啜泣聲。
接下來幾天晚上,我一直溜下樓去看看我的哥哥是不是真的死了。我總是先在床上翻來覆去,或是把腿抬到空中,再把雙手撐在屁股下面,做出「蠟燭」姿勢。清晨天光照進來的時候,死亡似乎再明顯不過,但天一黑,懷疑就不斷湧現。如果我們搞錯了,他被埋進地裡才醒過來的話怎麼辦?每次我都希望上帝改變主意,不要聽我的話,不要理會我求祂保護杜葳特的祈禱,就像另一次—當時我肯定已經七歲了—我想要一輛新的腳踏車,一輛紅色、至少有七段變速的腳踏車,還要有柔軟的坐墊和前後避震器,這樣當我放學後必須逆風騎車回家時,胯下才不會痛。結果我從來就沒有得到那輛腳踏車。如果我現在下樓,我希望,躺在白色亞麻布下的不是馬諦斯,而是我的兔子。我當然也會難過,但那畢竟和我額頭上砰通砰通跳的血管不一樣—我嘗試在床上屏住呼吸來了解死亡,或者我做了太久「蠟燭」姿勢,導致所有血液像燭蠟一樣往我的腦袋裡流。最後,我將雙腿放回床墊上,輕輕打開臥室的門,躡手躡腳走到樓梯口,然後下樓。父親搶先了我一步:我從樓梯的欄杆間看到他坐在棺木旁的椅子上,頭靠在小窗的玻璃上。我往下看著他那頭亂蓬蓬的金髮,就算他剛泡過澡也還聞得到牛的氣味。我看著他駝背的身影,他在發抖;他用睡衣袖口擦了擦鼻子,我想鼻涕乾掉以後,那塊布料應該會變得跟我的外套袖子一樣硬。我看著他,開始感覺到我的胸口一陣陣輕微地刺痛起來,這不像我在看荷蘭一台、二台、三台,受不了的話隨時可以轉台。父親坐了好久好久,我的腳開始發冷。當他靠上椅子,回去床上睡覺後—父親和母親有一張水床,父親現在應該已經又沉進床裡了—我走下樓梯,坐在他剛坐過的椅子上。
椅子還有溫度。我將嘴巴壓在像是夢中出現的浮冰一般的小窗上,然後吹了口氣。我嚐到了父親眼淚的鹹味。馬諦斯的臉像茴香根一樣慘白,冷卻機使他保持在冰凍狀態,也讓他的嘴唇發紫。我寧願關掉那台機器,讓他在我的懷裡解凍,然後把他抬上樓,兩個人一起睡到隔天—就像我們太調皮的時候,父親會規定我們不准吃飯,直接上床睡覺—我會問他,用這種方式離開我們到底對還是不對。
棺木放在前廳的第一晚,父親看到我坐在樓梯上,雙手緊緊抓住樓梯的欄杆探出頭來。
他吸了吸鼻子說:「他們把棉球塞進他的肛門,以免大便跑出來。他的身體裡面一定還是溫暖的,這讓我放心多了。」我又再一次屏住呼吸,然後數秒:憋氣三十三秒。我只要再撐久一點,就能把馬諦斯從睡夢中撈出來,就像我們春天時從牛舍後面的水溝中拿漁網撈起青蛙卵,裝進水桶裡,看著它們慢慢長出蝌蚪的腿和尾巴,馬諦斯也會像這樣慢慢地活過來,變回原本活蹦亂跳的樣子。
隔天早上,父親站在樓下的樓梯口問我想不想跟他去農夫揚森那裡拿飼料甜菜,把它們載去新農地。我比較想待在我哥哥身邊,這樣他才不會在我不在的時候融化,像雪花一樣從我們的生命中融化、消失,但我也不想讓父親失望,我把紅色外套穿在連身工作服外頭,拉鍊直直往上拉,直到抵住下巴。我們坐的拖拉機太舊了,每一下顛簸都把我震得前後搖晃,我得緊緊抓住打開的車窗邊緣。我不安地轉頭看向父親,他臉上還留有剛睡醒的痕跡,水床在他的皮膚上劃出了一道道河流,河水正在流淌。母親起伏的身體、他自己同樣起起伏伏的身體,以及身體落入水中並隨波晃漾的想法,都教他睡不好覺。明天他們會去買一張普通的床墊。我的肚子發出咕嚕咕嚕聲。
(本文為《無法平靜的夜晚》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無法平靜的夜晚》 De avond is ongemak
作者:Marieke Lucas Rijneveld
出版:新經典文化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