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對「惡」的想像是什麼?生於不良成長環境的殺手,冷血無道,高舉著槍射向無辜性命?還是票房冠軍動作片中的邪惡企業老闆?這世上竟有人以作惡為樂。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青少年,與好友變成街頭混混,更弔詭的是,他們居然衣冠楚楚,穿著吊帶褲戴著禮帽,在店裡啜飲牛奶。
這種反差時常在犯罪電影中出現,充滿衝突感的角色設定,讓他的「惡」深深烙在觀眾心頭。但有趣的是,在安東尼·伯吉斯的同名原著小說中,並未給主角如此鮮活的設定,改編成電影的《發條橘子》美術效果可真令我們「大開眼界」(註:導演庫柏力克有部片即為《大開眼戒》)。
片中,庫柏力克將十九世界的頹廢主義完美融合了以惡為樂的暴力美學。頹廢主義為唯美主義的其中一個分支,強調藝術感官刺激、色彩、大量運用象徵手法,且主張藝術與美的主體性,意即:美的存在即為了美本身,不為任何道德背書、服務。而這點恰好切中《發條橘子》的調性。
《發條橘子》中也不乏對於禮教的嘲弄,包括第一幕的牛奶舖、姦淫婦女時看似華麗卻混亂骯髒的舞台、Alex家中的四個耶穌像、老婦人家中的陽具雕像。數量龐大的性器官展露,搭配著鮮艷的色澤及主角犯罪的歡快,我們看到華美的包裝下,竟全是道德的衰敗,恰好也諷喻了政府對Alex所作之實驗──用盡冠冕堂皇的作為糖衣,包覆著蠢蠢欲動的惡念。
另,本片的頹廢主義也延續到了各個場景中,如Alex回家的路途中,經過的廢棄城市、雜亂無章的電梯口。這種被精心設計過的頹敗風味,讓人聯想到二戰後在日本引起風潮的「無賴派」。
這些「衰敗」究竟意味著什麼?發條橘子的原意為英國俚語,根據安東尼的原著小說,解釋為:「人被賦予了自由意志,可以由此選擇善惡,只能行善或者作惡的人,就成了發條橘子──也就是說,他的外表是有機物,具有可愛的色彩和汁液,實際上僅僅是發條玩具。」而這個玩具由誰操控呢?由「無所不能的國家」所操控。儘管電影嘲諷著宗教、老派說教(在輔導官對Alex訓話完後,隨即喝下了裝有假牙的水,可謂對於道德傳誦的一種嘲弄)在庫柏力克的《發條橘子》中,更重要的是探討小說中未敢真正觸碰的核心:人的主體性。
自從Alex自願成為實驗品後,他就失去了選擇的權利,成為一個上了發條的政府玩具。這一點在政府官員以掌聲迎接實驗結果最為明顯。兩個測試員完成任務後,向觀眾席鞠躬,此時,聚光燈打在演員上,卻未打在同為表演者的Alex身上。Alex在那刻確定成為一個客體,甚至不被當作人對待了。
色彩意象也用於角色調性上,當Alex出獄返家,看見坐在沙發上替代自己的Joe,心生邪念,兩人對峙時,我們可以清楚地看到:背景為粉色的Alex身穿靛色西裝,而背景為靛色的Joe則穿著粉色毛衣。這種顛覆,象徵著Alex與Joe的互斥性,以及Alex的可替代性。當他想揮拳時,一陣頭疼又襲來,頗像上了金箍的潑猴。
本片中的暴力美學也值得一談。罄竹難書的惡行竟然搭配著貝多芬的交響曲、《萬花嬉春》的〈Singing in the Rain〉,僅僅為了作樂的作奸犯科讓主角顯得更無人性。無論是棒打路邊老人、與老婦人的你追我趕、性侵害作家妻子時,都放著悅耳的音樂,讓整個犯罪過程更具儀式感。而姿勢奇異的女體,和牆上大量性暗示的人像,讓整部電影的「惡」更具娛樂性。此種販賣暴力、禁忌的風格,讓看似身為正義一方的政府更顯道貌岸然。
最終,我們還是得回到《發條橘子》的本質:為善還是偽善?庫柏力克不斷在片中叩問這個問題。當人失去主體性,只成為一種不經思考的行為載體,善仍具有意義嗎?又或是淪為效益主義中,對多數人有益之行為即為正確?電影與小說出現分歧的情節是,在小說的最終章,主角真的改變後向善;電影裡的Alex則在最後一刻尋回本性。但電影告訴你,Alex本性不改又如何,一切仍在政府的掌控之中,上了發條的橘子、放棄了主體性的Alex,終究都只是某種更大的機構的一項玩具而已。
電影資訊
《發條橘子》(A Clockwork Orange)-Stanley Kubrick,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