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響起,思念故友的麥克斯緩緩走過街道,他追憶過往,從回憶中聽見熟悉的琴聲,想起一生最要好的摯友說過的那句話:「你未曾真正倒下,只要有一個好故事讓人訴說。」這時即使遺憾依舊如汪洋大海般沈重,至少在他心底還記得這位不曾存在於世人眼中的音樂家。「也許這樣就夠了。」他心想著,一步步淡出畫面的盡頭。
看完《海上鋼琴師》這部經典電影,彷彿一道從生命底層綻放出的光暈,亮麗而實在的在眼前揮灑開來。它就像一首優美的交響曲,探問著存在意義,同時也展現了生命之美。電影圍繞著「1900」這位海上鋼琴師的人生與選擇,他面對生命的真誠與坦然,讓我看見一種深刻的存在主義精神。
從海上孤兒到天才鋼琴師
「1900」是被郵輪煤炭工人丹尼發現的棄嬰,由於出生那年是1900,所以就給他取了這個名子。他自幼在船上長大,童年就在狹窄的工人宿舍、煤炭場與夾板間度過,從未下過船,後來丹尼因為工作時的一次意外不幸去世,他就此成為孤兒。
八歲那年的某天深夜,無意間發現一台鋼琴,在沒有任何人教導的情況下,他親手彈了一首動人的曲子,感動了被琴聲吸引來的圍觀群眾,自此成為海上的鋼琴師,在郵輪的晚宴上表演。
這艘郵輪固定從歐洲把乘客載往美國,每次航程間船上約有兩千名背景與階級差異極大的乘客。在這裡1900最大的樂趣除了彈琴,莫過於仰望大海和觀察來往的人潮,身在這樣複雜的人群裡,即使從未上過岸,也能看見無數個說不完的故事。這個乘載眾多生命渴求、希望、悲痛與滄桑的記憶空間,開啟他對生命靈動的想像和體悟。
因為這些緣故,雖然只能在有限空間活動,他卻擁有生氣勃勃的生活。即使才華無人能及,甚至贏了千里迢迢到郵輪上挑戰他的偉大音樂家傑利‧羅爾‧莫頓,讓1900一度揚名世界,多年來他卻始終不想上岸,追尋新生活與發展自己前途無量的音樂事業。當麥克斯問他為什麼不肯上岸,擁抱自己的美好人生時,他回答:
「我覺得陸地上的人花了自己所有的時間在問『為什麼』,在冬天擔心夏天會晚到,在夏天擔憂冬天會到來,於是你們從不曾疲累的不斷行走,去追尋心中一個遙不可及、陽光普照的地方。但我並不因此感到羨慕。」
音樂對1900來說是比起「言說」更貼近生命的語言,這種語言不追根究底、也不欺騙自己,只是最純粹展現生命的本貌。在這樣的體驗中,我們只需感覺,無需多說。他以船上形形色色的人當作音樂靈感,只要看見某個人在晚會上的舉動,就能以琴聲勾勒出他們的生命故事與當下心境,即興演奏動人的樂曲。
這份才華緊緊繫於對人的敏感,鋼琴於他而言就像一幅空白無盡的畫布,在有限琴鍵上展露無限的可能性,任由自己揮灑。音樂創作歸根結底還是來自人對自己、他人與世界的真誠感受,這也是音樂之所以能感動人的靈魂所在。
他曾愛上的那位女子,和為她彈奏的那首唯一有實體光碟的樂曲,以及那段終究錯過的相遇,不知在他生命中佔多少重量?但總之這一切發生的幾年後他決定下船。
然而,站在船與陸地交接的旋梯,離地面只有幾步之遙的那一剎那,看著眼前未知的無盡大地,最初帶著笑容,此刻卻油然而生一種擔憂,他直立著不動,彷彿那一刻時間跟空間都定格下來,即使千年萬年,也變得轉瞬即逝。海風輕輕吹過,他抬頭一笑,從這凝結的時空中走出,瀟灑地把頭上的帽子丟入海中,回到了船上。
這是他唯一一次以動搖的心態面對人生選擇,之後不管發生什麼,即使風雨再飄搖,甚至是戰爭時期,船上根本沒有乘客,他都獨自在這汪洋大海中,彈奏著自己的樂章。一直到多年後這艘郵輪即將報廢於海中,麥克斯得知消息,立刻衝去現場,他知道多年未見的摯友一定還在船上。
電影的最後,這兩位一生摯交的感人重逢,麥克斯用他最誠摯的心再次邀請1900下船,他說他們可以一起組樂團、玩音樂,不用在意他人眼光,自由自在的痛快生活。然而就在此刻1900也用自己最赤城的心,對麥克斯說了全片最深刻的一段話:
「當時我覺得一切都很棒!準備好要下船了,但說真的,不是我看到的東西阻止我,而是我無法看見的。偌大的城市,綿延無境,卻根本沒有盡頭,沒有一切將結束的地方。以鋼琴來說吧,琴鍵有始,也有終,你知道88個鍵盤就在那裡,它不是無限的,但音樂卻是,我能在有限琴鍵上演奏無限的音樂,但當我走下旋梯後,前面會有無限、無限的琴鍵,當鋼琴無限大時,就無法演奏了,那不是給人彈的,那是屬於神的。陸地對我來說是艘太巨大的船、太美麗的女人、太漫長的旅程,是首我無從彈奏的音樂。原諒我,我的朋友,但我不會下船。」
人的存在需要地基
如果是以前,我會像許多人一樣對1900的選擇很不解,不懂為什麼他寧可放棄生命,也不願走向嶄新的世界,擁抱未來的無限可能。然而在接觸更多電影、文學與存在主義的思想之後,我好像比較能理解他的選擇,以及這背後的生命意義了。
上個世紀極有影響力的歐陸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曾在其著作《存有與時間》提出此在(Dasein)這個概念,後來成為存在主義的重要理論基礎。「此在」的意思是人是一個有根基的存在,我們的存在本身有自己站立的位置,這個位置可以是具象的、也可以是抽象的。
比如「我是一個台灣人」,這句話在地理上指涉具體的所在位置,但當我說「我認同自己是台灣人,我的生命與這塊土地聯繫在一起」時,它就變成抽象意義的存在,也就是我的「自我認同」所在的位置,它界定了「我為何是我」。
就這個角度來說,海德格講的「此在」,更多的是在描述構成人之所以覺得自己是自己的理由,他比喻人是站立在地面的存在,地面象徵著支撐我們「存在感」的眾多背景條件(如台灣人、學生、子女或父母這些身份等等),它會決定人看待事物與自己的視角,使存在擁有歸屬。我們在這種歸屬的地基上,界定了自己如何而活、為何而活。
這不是宿命式的説「人的存在沒有選澤只是被安排好的劇本」,而是要強調只有看見自身存在的位置,才能領會屬於自己的生命意義,並用行動對這種感受做出回應,唯有如此,人才可以在存在意義這個議題上獲得自由,找到自己的生命價值。
從這個角度回頭看《海上的鋼琴師》,會發現1900的選擇,雖然以常人眼光完全不理性,卻非常真誠回應了自己的真實感受。他無法離開這個與自我生命已完全交織在一起的海上浮城,因為他的存在,就建立於這個漂泊在海中的有限空間,在這艘船上的生活與記憶,勾勒出他之所以是自己的理由。
離開這裡,迎向擁有無限可能的未來時,同時也將使過去的自我煙消雲散。他深深恐懼這種感覺,不知該如何面對這無邊無盡的世界,因為當他如常人一樣站在天地之間時,沒有任何記憶或經驗能提供自己安身之所,只有在這艘船上他的存在才有歸屬,如果失去這份歸屬,將無法承受這種無根的懸空感。
也許很多人會說他太死腦筋,無法接受新事物,甚至固執到寧死不從,也有人會認為「他是因為無法克服恐懼而逃避」。或許如此吧!但即使這樣他至始至終都依然是對自己誠實的。
也許當他走上岸時,會有嶄新而充滿光明的體驗也說不定,但誰又知道如果真是如此,他不會在每個寂靜沈默的深夜感到窒息,覺得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而想要結束生命呢⋯只有他自己知道,也只有選擇上岸才會知道,回過頭來,涉及如此根本的存在議題,究竟誰有能力與權利做出選擇⋯依然只有他自己。
所以當他在船與陸地的交接處,看著眼前這片天地,問自己:「如果走下去我會怎樣?」最終他聽見來自生命底層的呼喚,說著「我知道我要什麼,而那不在前方的世界,它在我的身後」。
眾人永遠無法理解他(即使麥克斯都很難),因為他就是他,不是任何人,只是他自己。做出這種選擇或許無可奈何,但卻不是行屍走肉,甚至在某種意義下他是自由的,因為他選擇接受自己無法克服的恐懼,而不是欺騙自己「這是可以解決的」。證據是他對自己的選擇從不後悔,即使恐懼死亡,也不曾改變這種對生命的判斷。
承認自己的無力,並不比強迫自己克服無法突破的生命議題來的懦弱,它反而是另一種真摯的勇敢。
1900對生命的真誠,使他永遠是如此獨特,與世界及眾人保持無法跨越的距離。他從出生就和世界擦身而過,而這份赤誠,也註定了終將與世界錯過的命運。但至少在這個故事中,我們看見一個始終對生命擁有深刻覺知的人,他不後悔,因而肯定了自己的存在價值,在這個意義下他是真正自由的,我想這樣或許就夠了。
電影資訊
《海上鋼琴師》(La leggenda del pianista sull'oceano)-Giuseppe Tornatore,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