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它是影片、漫畫或遊戲可以描寫的,何必寫成書呢?《鬥陣寫作俱樂部》

《鬥陣寫作俱樂部》中文版書封。

 

文|Chuck Palahniuk

譯|黃鴻硯

 

  權威性:在敘事觀點之內寫作

 

  接下來這個技巧可能是寫作當中最難搞的一環。不過一旦你掌握訣竅,會讓寫作變得更簡單,而且會帶來超乎想像的樂趣。

 

  不要描寫一個角色的外側,而是要從內側去寫。

 

  這句話的意思是,角色描述世界的方式必定會顯示出他的個人經驗。你我從未真正進入同一個房間,我們都會用自己的生命作為濾鏡,去看那個房間。水管工和畫家所見的房間天差地別。

 

  這代表,你不能使用抽象度量單位。別再寫六呎高的男人了。相對地,你要根據角色或敘事者的視點,去描述身高七十二英寸的男人。角色可能會說「這男人高到你無法親吻」或「這男人跪在教堂內的身高和她爸一樣」。你不能將氣溫描寫為華氏一百度,也不能將旅行的距離描寫為五十英里。所有標準度量衡都會妨礙你描寫筆下角色觀看世界的方式。

 

  好啦,別再寫五歲女孩了,別再寫七點鐘了,別再寫兩噸卡車了。

 

  對,當你必須分解細節、轉譯成角色觀點所見時,感覺很痛苦。但只是起初會痛苦。經過一些練習後,你就會開始透過角色的經驗去觀看世界,那些描述會自然地浮上心頭。

 

  最後,這會變成一件好玩的事。

 

  你也許會覺得,進入一個角色就像是暫時離開自己,去度假。不過面對現實吧,你永遠不會變成別人。不論你創造出什麼世界,你永遠都是在擦自己的屁股。同樣的屁股,套上不同的褲子。你選擇探索某個角色,是因為你對他的某個特質有共鳴。別自欺欺人了,化身為別人寫作並不是在逃避現實,一秒都別這樣想。真要說來,寫作給你的是更大的自由,讓你更能去探索你不敢有意識進行探索的部分自我。

 

  從角色內側寫作的另一個面向是,運用只有該角色會運用的語言。世界上沒有哪兩個人會說一樣的話。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語彙庫。每個人誤用詞彙的方式也都不同。比方說,我注意到來自大家庭的人,說任何話之前都會先用一個小句子來吸引別人注意。

 

  他們會說:「會喔,今晚會很冷。」

 

  一個小小的題外話:為《咆哮》做功課的期間,我參加了一個二手車銷售員的討論會。講師向聽眾解釋,世人大概有三種類型:視覺型、聽覺型、觸覺型。視覺型會用視覺相關的詞彙為每句話開頭:「看這邊……」或「我看得出來,可是……」;聽覺型會用聽覺的相關詞彙:「聽著……」或者「我聽到你說的話了」;觸覺型會用具體、動態的詞彙:「我抓住你的點了」或者「我沒有辦法掌握」。不管是不是鬼扯,起碼這個問題是個好起點:你的角色會偏向哪一種?

 

  更重要的是,他或她會有什麼反覆出現的口誤?

 

  根據湯姆.史班鮑兒的說法,他的老師高登.里許把這種算計過的、有瑕疵的語言稱之為「燒燙語」。里許提倡一種概念,那就是故事不該看起來像是被作家寫出來的。如果你用真人訴說沉重真相的那種熱情和帶瑕疵的語言去說故事,那麼故事就會有更好的權威性。

 

  所以囉,如果你要從角色的內側進行書寫,就該去「燒燙」語言。為讀者客製化語言。就算是用第三人稱寫作,也要讓語言反映角色的觀點和經驗。

 

  湯姆.史班鮑兒和高登.里許給了這些建議,而我只再加一句:把語言變成你的婊子。

 

  為你的角色創造專屬的不純正語言。看看這招在大衛.塞德里的作品集《我的語言夢》當中多麼有效。或看看我自己的小說《侏儒》和短篇小說〈艾利諾〉(Eleanor)。更不用說歐文.威爾許的《猜火車》了。讀者有許多決定句子含義的方式。他們會著眼於脈絡,也會著眼於字句。所以囉,以下會是一個很棒的招數:寫一段又長又優雅的文字,最後斷然停在那個錯字上,顛覆讀者的期待。

 

  有個編輯曾在出版流程的初期告訴我,最成功的文字編輯都是以英文為第二語言。他們會嚴謹地鑽研美國人偶然學會的事。結果是,他們很清楚所有逗點該放在哪個地方,分號該怎麼用,他們受的訓練也不斷要他們排除錯誤的措辭,好維持敘事聲音的自然和道地。

 

  蠢角色比較好玩,因為他們會為了自己的目的去扭曲語言。以英文為第二語言者,和小孩子也都會。當我們閱讀《紫色姐妹花》時,書中的語言會向我們展示敘事者的天真,而且第一個字就做到了。這立刻讓我們準備好去在意、聲援這個角色。

 

  除此之外,不要用抽象單位(英寸、英里、分鐘、天數、分貝、噸、流明),因為一個人描述世界的方式會更精準地描述他自身。當然了,除非你是要描寫一個自閉症很嚴重的科學家。

 

  也別用完美的新聞播報體,因為不該讓故事聽起來假假的,就像作家寫出來的。

 

  最後,避免史班鮑兒和里許所謂的「有樣學樣」,也就是,要避免陳腔濫調。

  權威性:迎合你媒介的強項

 

  利:寫書不用花大錢,投注的成本只比時間貴一點。要製作、鋪貨的成本也很便宜,尤其跟電影相比,電影需要莫大的共識才能順利運作。書需要一定程度的智慧才能享受,因此比較不容易落入錯誤的讀者手中,例如小孩。因此書可以處理不適合孩童的題材,相較之下,觀賞門檻較低的影片必須時時自我審查。

 

  書同時也是一種私下享受的產品。在大多數情況下,這代表一個人不斷付出努力閱讀,因此不斷對內容表達贊同。這時拿影片出來相比吧,影片有可能在飛機上同時播映給欣賞與不欣賞它的的觀眾。由於製作成本相對較高,影片必須要能在電視上亮相才能獲利。漫畫和圖像小說大致上可以提供影片般的奇觀,只是沒有音樂。不過觀賞門檻較低就代表它們必須自我審查。

 

  弊:相較於影片,書要投入大量時間和精力才能享受。文章無法像影片那樣呈現奇觀給觀眾。大多數的書都沒能使讀者發自內心投入其中。它們也許能對你的心靈和感情起一些作用,但很少能激發生理性的同情反應。相較於電玩,書無法讓觀眾主動控制事件的展開,但電玩也比較難以探索完整的情感光譜,最終令玩家心碎。

 

  題外話:影片的強項之一,是描寫動作。而動作永遠自帶權威性。你想想,有多少「電影」包含的關鍵場景,是用某種舞蹈化解問題?這類作品有《拿破崙炸藥》、《人生冒險記》(吧台上的龍舌蘭舞)、《阿珠與阿花》、《閃舞》、《渾身是勁》、《週末夜狂熱》……相較之下,唉唷,小說中關於舞蹈的連續性描寫,效果顯得很差。

 

  所以你構想寫作時,務必要確認它是否最適合用紙本形式呈現。如果它是影片、漫畫或遊戲可以描寫的,何必寫成書呢?

 

  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我會要你寫最古怪、最挑戰讀者、最挑釁的故事。書提供你完全的自由,而你要徹底利用這個優勢。不運用自由這個優勢,等於是浪費這個媒介的主要力量。

  權威性:如何處理不可能性

 

  如何使讀者相信他經驗之外的事物?

 

  你先從他知道的事情開始寫,然後以小嬰兒的步伐朝他不知道的事物前進。我最喜歡的例子之一,來自奎格.克萊文葛的小說《約翰不是我》。我改述內容如下:他要讀者想像某個星期一早上醒來,內心充滿恐懼。又一個徒勞的週間逼近了,又一個壓垮靈魂的工作日,你得做你過去從未打算要做但此後得做到死的事。你愈來愈老,浪費了生命,失去了夢想。接著你發現今天其實是星期天早晨。寬慰的感覺湧上……喜悅和極樂的洪流充滿了你,安樂感浮遍全身。把這感受乘以十,就是服用維可汀的感覺。

 

  太棒了,克萊文葛。他拿我們所有人都有過的感覺作為橋梁,讓我們理解對我們而言可能未知的體驗。他有效地表達了服用止痛藥帶來的生理效果。

 

  他所運用的,就是我所謂的「文化先例」。讓讀者從普遍的體驗出發,通過幾個中介的、逐步增強的案例,最終到達一個極端;如果作者在最一開始就呈給讀者,讀者沒辦法也永遠不會接受的極端。

 

  我喜歡這種形式。〈腸子〉可說是我最成功的短篇小說,在這作品中,我述說了一系列愈來愈有趣也愈來愈令人不安的自慰實驗失敗軼事。第一則令人發笑。第二則令人發笑,但結尾很糟。第三則引來許多笑聲,多到我得停止閱讀,等笑聲變弱,至此,觀眾已經被迷住了,他們已經錯過了回頭的時機。第三則軼事突然來了個大轉折,全速衝向恐怖。如果觀眾知道故事最後會在哪裡結束,他們打從一開始就會離開。

 

  同樣地,我的短篇小說〈蟾蜍王子〉(原本叫〈伊森的花園〉,原因很明顯)帶著讀者通過一個個愈來愈「極限但還算常見」的身體改造案例,每一個都創造出更多恐懼,直到最後我才延伸性地掀底。

 

  將許多軼事串連起來描寫同一個主題,是很好用的結構,它最終會帶領讀者從可信的事物走向不可思議的事物。

 

  你也要想想過去的故事如何創造出一個前例,讓我們可以推導出新視野。我最喜歡的是「烤動物」故事。其中一個範例是馬克.理查德的〈流浪動物〉,另一個是大衛.塞德里寫的〈當你被火焰吞噬〉,寫的是烤老鼠的軼事。某次打書巡迴,有個洛杉磯的出版人開車載我到斯哥爾柏表演藝術中心,在我們通過好萊塢山時指著一棟房子。她告訴我,她有朋友買下那棟房子,但搞不懂為何它會在冷天發出臭味。那房子在一條陡坡上往外突,公寓屋頂彷彿是由落地窗撐起的。她說客廳有個燒瓦斯的壁爐,打開它,藍色火焰就會在一片敞開的白色碎大理石上舞動。

 

  鄰居最後揭曉答案:前任屋主養了一隻貓。那隻貓總是把碎大理石當成貓砂,所以每當壁爐啟動時,就會變成臭死人的沸騰貓屎燒烤。

 

  我在同一次打書巡迴上對西雅圖的出版人說了這個故事,結果她說了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版本。她有朋友某天晚上很晚才回家,打開壁爐,結果某個東西,某種尖叫的報喪惡魔從壁爐中爆衝出來,點燃了客廳的窗簾。結果那是他們的貓。

 

  它就在這裡了,一個完美成形的神話:烤動物故事的新範例。恐怖又悲傷,但可以接受,因為既存的文化先例讓讀者對它感到熟悉。

 

  如果你是我的學生,我會叫你讀約翰.齊佛的短篇小說〈大收音機〉,然後讀亞歷.威金森發表於《紐約客》雜誌的〈電話男〉,然後要你想像某個孩子看了漫畫後面的廣告,訂購了典型的X光眼鏡。這全知裝置是有前例存在的。這種眼鏡事實上會讓孩子看穿衣物。這聽起來很耳熟的玩意會讓你的讀者買單,只不過呢,那孩子看到的不是性感裸體,而是傷疤和瘀青,是被隱藏起來的悲劇和苦難的證據。他最喜歡的老師在胸口刺了一個納粹卐字。他最好的朋友,學校裡最硬派的男孩,有陰道……

 

  運用讀者已知的事物,最終導向荒誕,導向悲劇,導向深沉。

 

(本文為《鬥陣寫作俱樂部》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鬥陣寫作俱樂部》 Consider This: Moments in My Writing Life after Which Everything Was Different

作者:Chuck Palahniuk

出版:麥田

日期: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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