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遠鏡無用武之地的地方,顯微鏡開始大顯神通,哪種鏡頭的視野比較宏大呢?」-維克多.雨果(Victor Hugo)
文|湯毅虹(Ziya Tong)
譯|洪慧芳
轉眼間,鄧迪迪耶(Dondidier)就消失了,但他的消失並非馬戲團表演的一部分。一九一三年八月十六日,《漢密爾頓日報》(Hamilton Daily Times)報導,偵探與嗅探犬迅速出擊,以掌握這個表演者的下落。他在首演前兩天失蹤,下落不明。所幸,表演並未取消。週五晚上,工作人員發現那個雜技演員藏在主帳篷裡。雖然這起烏龍事件上了新聞頭條,但是對大眾來說,真正引人關注的不是他的離奇回歸,而是他的身價。這位馬戲團明星的身價是五百美元,以今日的幣值換算,超過一萬兩千美元。這個數字橫豎來看都很荒謬,因為其實鄧迪迪耶只是一隻跳蚤。
在好萊塢縱橫螢光幕以前的一百年,地球上最熱門的表演很微小──跳蚤馬戲團。這種小馬戲團轟動國際,在紐約、巴黎、倫敦等城市,觀眾不遠千里而來,只為了觀看這些跳蚤表演。跳蚤馬戲團裡有芭蕾舞蚤、擊劍蚤、炮彈蚤、大力士蚤、走鋼絲蚤、探戈舞蚤、盪鞦韆蚤。嗜血又傳播瘟疫的人蚤 (Pulex irritans) 明明是人類唾棄最凶的生物, 然而在這裡, 牠們搖身變成鎂光燈下的明星,以大膽的演出博得滿堂彩,令觀眾看得目不轉睛。
跳蚤馬戲團之所以流行,部分原因在於它把祕密守得滴水不漏。大家最想問的是:如何訓練跳蚤?直接從人身上抓來的跳蚤,先天就是熟練的逃犯,很容易跳下舞台逃逸。跳蚤訓練師(比較正式的稱法是「專家」)在被追問下,透露了馴服這些小傢伙的訣竅:為了隨時掌控牠們,必須把牠們關在一個看不見的監獄裡。
為此,他們把跳蚤放進小玻璃瓶,小心地密封起來。跳蚤沒有翅膀,但牠們進化出超強的彈簧腿,跳躍的高度可逾身高的一百倍,還有持續彈跳三萬次以上的耐力,能跳到宿主身上飽吸一頓鮮血。然而,在罐子裡,非凡的運動能力反而對跳蚤不利,因為牠們向上跳時,身體會不斷地撞擊蓋子。
不久,為了避免撞擊的痛苦,跳蚤就學乖了。牠們不再跳得很高,而是低低地跳,以免被蓋子反彈回來。跳蚤訓練師說,訓練至此,你就可以不蓋蓋子了,跳蚤永遠也不會逃掉。對跳蚤來說,只要猛力一跳就自由了,但這時牠們已經遭到制約。
這番說法聽來合理,足以滿足大家的好奇心,卻不是真的。雖然上述的跳蚤訓練法對「人類」社會來說頗發人深省,但是對跳蚤來說毫無作用。那些跳蚤訓練師心知肚明,跳蚤根本無法訓練。把跳蚤放進瓶子關起來,之後再打開蓋子,跳蚤當然會逃跑。
但是, 目擊者透過放大鏡觀察, 信誓旦旦地說, 他們確實看到跳蚤跟著主人的口令跳舞及雜耍。所以,前面的問題仍在:跳蚤如何完成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特技?後來發現,那些精采的表演有其陰暗面。對跳蚤來說,表演是一種折磨。
跳蚤穿著粉紅色的蓬蓬裙,黏著小陽傘,其實是百般不願意的舞者。牠們穿戴的金絲鏈條是用來箝制牠們的東西,使牠們無法擺脫有害的環境。例如,「踢足球」跳蚤玩的是一顆浸泡過香茅的小棉球,由於味道刺鼻,跳蚤一接觸棉球就馬上把它踢開。「雜耍」跳蚤則是背部以膠水黏在平面上,使腳高高舉起,以腳尖滾著一顆球。至於跳蚤「管弦樂隊」的樂手,牠們是被綁在音樂盒的座位上,每隻跳蚤的前腿都黏著一個微型樂器。接著,只要對著每隻跳蚤的頭輕輕一拍─或更殘忍的方式是,在他們下面點一把火─他們就會開始擺動沒綁住的腿,看起來就好像在演奏音樂似的。
這裡需要提醒大家一點,對一般人來說,一隻跳蚤的生命毫無價值,甚至上百隻、上千隻、上萬隻跳蚤也毫無價值。即使全球的跳蚤面臨世界末日,我們連眨都不會眨一眼,恨不得牠們早點消失。但怪的是,如今大家在 YouTube 上看到「大力士」跳蚤拉著小車,或「雜技」跳蚤走鋼索;當跳蚤以一種能和我們互動的尺寸出現在銀幕上,並像微電影明星那樣放大時,大家對這些害蟲的反應就變了:「你正在傷害跳蚤!那個鏈條會把牠勒死!這是在虐待動物!」別忘了,在那些抗議人士的家中,他們要是遇到跳蚤,可能會馬上消滅它,之後還會煙燻消毒。
事實是這樣的:在自然界,人類身為巨人時,習慣把小生命視為無關緊要。誠如跳蚤專家兼昆蟲學家提姆.考克立爾(Tim Cockerill)所言:「有時候,在倫敦這種城市,你會看到小點從房間的一端飛到另一端,或停在桌上,或落在酒吧的啤酒裡,多數人不會把它視為生命體。他們只是把它挑起來彈開,彷彿那是灰塵或碎屑,但那其實是生物多樣性。你花點時間觀察那個小點,它會為你打開一個全新的世界。」
這是真的。事實上,全新的物種就是這樣發現的。
我們的第一個盲點是,現實並不是人類的尺寸。我們所謂的現實,在萬物宏觀的格局中,只是滄海一粟。我們很少考慮到尺寸大小,但是對動物的存在來說,尺寸大小可說是最重要的屬性:它決定了動物在地球上的生存地點、方式,甚至是壽命。然而,對地球上的生命來說,尺寸大小確實有其局限性。
例如,一種名叫柄翅卵蜂(fairyy)的寄生蜂,身長僅兩百微米,大約是變形蟲的大小─也就是說,五隻柄翅卵蜂可以舒適地窩在這句話末尾的句點中。但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柄翅卵蜂與變形蟲不同,它不是單細胞生物,而是一種複雜的多細胞生物。牠設法把數量驚人的生物物質塞在出奇微小的身體中。牠的身體具備基本的生物結構,包括跳動的心臟、翅膀、腿、消化系統、運作正常的大腦。這一切是怎麼辦到的?對柄翅卵蜂來說,體積小需要付出高昂的代價,牠們不得不為此犧牲腦細胞。
科學家發現,柄翅卵蜂成年後,已經犧牲了百分之九十五的神經元核,那是細胞儲存遺傳物質的地方。也就是說,牠的體積已經小到不能再小了。對沒有大腦的細菌來說,牠們還可以再縮小。
在句末的句點中,可以塞進五隻柄翅卵蜂;但同樣的空間可塞進數十萬隻單細胞的細菌。所以,說到尺寸大小,細菌可說是最小的生命體。多細胞生物無法再縮得更小了,因為沒有足夠的空間容納其基本成分:蛋白質和DNA。也就是說,生命塞不進去了。
相較於最小的細菌,在尺寸的另一個極端,則有巨獸:多細胞動物─有的體型與人類相當,還有一些動物比人類還大。那麼,大型生物的極限是多大?為什麼現實生活中沒有金剛、哥吉拉或十五米高的女人?解開這個問題的第一人,正好他本人就是一種巨人:著名的天文學家兼科學改革者伽利略。
伽利略意識到,尺寸大小不僅重要,也是攸關生死的大事。在《兩種新科學的論述與數學驗證》(Discourses and Mathematical Demonstrations Relating to Two New Sciences)中,他寫道:「誰不知道一匹馬從三四腕尺的高度跌落下來會骨折,但一隻狗從相同的高度跌落下來,或一隻貓從八或十腕尺的高度跌落卻不會受傷?蚱蜢從塔上墜落或螞蟻從月球遠處墜落,也同樣毫髮無傷。」簡言之:為什麼大動物會摔死,小動物卻毫髮無傷呢?
伽利略的聰明之處在於,他知道,如果你持續把一個動物的體型放大,當牠大到某個程度時,牠連自己的體重也撐不起來。就像一棵樹再也撐不起粗壯的枝幹一樣,十五米高的巨人光是邁出一步都會導致骨折。對地球上的龐然大物來說,物理定律─尤其是重力─限制了他們的身形大小。
然而,觀察敏銳的你想必正在納悶,那恐龍或鯨魚呢?最大的蜥腳亞目(sauropods)高達五層樓,藍鯨的身長和三輛校車排成一線差不多。為什麼牠們的體積可以那麼大?原來,這些龐大的動物演化出一些驚人的變通方法。
恐龍演化出氣腔,解決了骨骼沉重的問題。這種巨型爬蟲類動物就像牠們的鳥類後代一樣,有輕盈中空的骨頭,骨頭內有大型氣囊。事實上,暴龍體積的百分之十是空氣。科學家在研究蜥腳亞目的骨骼時,發現牠們的骨骼中有高達百分之九十是空氣。鯨魚則是藉由水中的進化來解決這個問題。鯨魚跟所有生物一樣,細胞裡也有鹽水。簡單地說,由於鯨魚主要是由鹹水構成,又在鹹水中游泳,所以這種大海獸可以長得很大,重達一百四十四噸,因為生活在海中基本上就像無重力一樣。
還有另一種看不見的媒介,也可能影響動物的大小。那個媒介就像海水對鯨魚一樣,我們幾乎沒注意到它的存在:空氣。我們呼吸的空氣在過往歲月中發生了巨變。隨著空氣的變化,生物的體積大小也跟著改變。
如果你可以跳上時光機,把時間撥回到一億至四億年前,你會像愛麗絲一樣,出現在一個巨大的仙境中,因為那是巨獸的時代。在那個古老世界裡,蘑菇長得跟房子一樣高,蜻蜓跟老鷹一樣大,就連恐龍身上的跳蚤也是現代跳蚤的十倍大。
無脊椎動物可以自由地成長,因為沒有骨骼重量的問題,但牠們的體型會受到其他因素的限制。《人類尺寸》(Human Scale)的作者柯克派屈克.薩爾(Kirkpatrick Sale)如此描述無脊椎動物面臨的問題:「如果一隻蚯蚓變成十倍大,牠的重量會變成一千倍,需要的空氣也會是原來的一千倍,但牠的身體表面吸入氧氣的面積只是原來的一百倍,所以牠只會獲得十分之一的氧氣,因此會立即死亡。 」 那麼, 史前的蠕蟲是如何體積變大又設法存活下來呢?關鍵在於當時的氧氣濃度。在今天的大氣中,氧氣占空氣的百分之二十一。但在石炭紀時期(Carboniferous),空氣中的氧氣濃度遠比現在還高,達到百分之三十五。對蠕蟲這種動物來說,牠們不是透過嘴巴呼吸,而是透過皮膚上的毛孔呼吸,每次呼吸都可以吸入大量的氧氣以維持生存。
今天我們可以慶幸家中廚房沒有狗那麼大的蟑螂亂竄,那是因為另一種動物崛起時,巨型昆蟲滅絕了。一億五千萬年前,恐龍演化成一種新的飛行掠食動物:鳥類。瘦小的流線型昆蟲比龐大的昆蟲更能迅速躲避鳥類的捕食。演化有利於較小的體型逃逸,因此昆蟲開始縮小。
任一物種的大小都不是偶然的,而是物種與棲息地之間來來回回微調互動的結果。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尺寸的大小波動往往意味著環境的重大變化。不過,一般而言,在過去五億年間,整體趨勢是動物變得愈來愈大。這個趨勢在海洋動物的身上特別顯著,牠們的平均體型在這段時間內增加了一百五十倍。
但現在我們又開始看到巨變了,科學家發現許多動物正在縮小。世界各地的所有種類─舉凡魚類、鳥類、兩棲類、爬蟲類、哺乳類─都出現變小的趨勢,罪魁禍首似乎是高溫。例如,一九八○年代以來,義大利阿爾卑斯山區的動物體溫上升了攝氏三到四度。即使在海拔一千米的山上,熱浪也使高山溫度飆升至攝氏三十度。為了避免過熱,歐洲山羚(chamois goat)現在花更多的時間休息,而不是覓食。因此,在短短幾十年內,新一代的歐洲山羚體型縮小了百分之二十五,與前幾代相比有如侏儒。水中也是如此。海水溫度開始上升,導致水中的含氧量減少,缺氧情況日益嚴重。科學家研究六百種魚類以後表示,魚類的體型正發生巨變,到二○五○年,魚類的體型將縮小四分之一。
體型縮小可能預示著一個更大的問題:群體總數崩解。研究人員追蹤商業捕鯨資料四十年,發現抹香鯨的數量大減之前,有好幾年的時間,牠們的體型明顯縮小,長度少了四到五米。因此,對生物學家來說,體型縮小就像一種警訊,提醒我們某個物種可能遇到麻煩了。
但不是所有的動物都在縮小。我們養來作為食物補給的馴養物種(例如豬與牛),比史上任何時候長得更快、更大。一九三○年代以來,火雞的體積增加了一倍多。一九五○年代以來,肉雞的體積大了四倍。
為了追蹤變化,加拿大的研究人員持續飼養未經改良的雞種,並拿牠們和現代的改良雞種相比。這些「基準品種」就像活生生、會呼吸的「雞時間膠囊」,仍在培育中。這種實驗可讓研究人員比較精挑細選的商用品種(例如二○○五年的 ROSS 308 白色肉雞)和比較老的遺傳品種。兩者都是餵食同樣的飼料,並在同樣的年齡進行測量。結果差異很大,一九五七年的品種重九○五克,一九七八年的品種重一八○八克,二○○五年的品種重四二○二克。相較於一九五○年代的鳥類,現代肉雞的雞胸大了百分之八十,整個體積大了四倍。
這種變化也會造成不良的後果。當我們刻意養出較大的動物作為食物時,我們的食欲也隨之成長。一九六○年,美國人平均每年吃下一○.七公斤的雞肉,如今增至四○.八公斤,增加了三倍多。不出所料,人類身為這些廉價肉類的受益者,體型也開始改變。在過去一百五十年間(相對來說是很短的時間),人類的身高顯著增加。在食物豐饒的工業化國家,一般人的身高增加了十公分。但人類不僅向上生長,也橫向擴張,地球上每個國家的肥胖率都上升了。全球共有二十二億人被歸為超重或肥胖, 成人肥胖的機率是一九七五年的三倍。 如今, 世界各地的野生動物正在縮小,但人類與馴養動物的體型卻在膨脹。
尺度盲目
伽利略是地球上第一個看到浩瀚現實的人。如今伽利略有科學之父的美譽,他不僅是第一個以望遠鏡揭開天空奧祕的人,也是第一個用顯微鏡觀察及記錄跳蚤的人。他很幸運活在一個玻璃製造業蓬勃發展的時代,尤其當時製造眼鏡的技藝更是精湛。那個年代就像現在一樣,四十幾歲的人常出現老花眼。老花是眼睛的水晶體隨著年齡增長而失去彈性、導致閱讀困難的現象。在義大利附近的荷蘭,荷蘭人已變成研磨鏡片以製作老花眼鏡的巧匠。那些眼鏡製造商製造出第一批基本的儀器,讓我們得以用前所未有的尺度來觀察東西。
眼鏡製造商的目的可能是為了改善視力,但他們在不經意間做了更多的事情。藉由提升視力,大家看到人類未察覺的兩種尺寸,那兩種尺寸的規模都很龐大,而且與人類的現實尺寸祕密共存。如今大家可以看到這兩個世界了:宏觀世界與微觀世界。這種改善的新視野讓我們意識到,我們不只活在一種現實中,而是三種現實中。
這是人類有史以來第一次能擴展感官,所以大家普遍認為第一台顯微鏡與望遠鏡是神奇的發明。製造眼鏡是一種競爭激烈又神祕的行業,這些發明的專利究竟該歸屬於誰,至今仍有爭議。不過,一般認為,第一個簡單的複合式顯微鏡是由眼鏡製造商扎卡利亞斯.詹森(Zacharias Janssen)設計的, 他於一五九○年開始開發新工具。 十八年後的一六○八年, 鏡片研磨師兼眼鏡製造商漢斯.李普希(Hans Lippershey)為望遠鏡(他稱之為 spyglass)申請了第一個專利。
伽利略是科學家,不是眼鏡製造商,但他瞭解這些鏡頭的製造方法後,迅速精進了顯微鏡與望遠鏡的設計。一六○九年,他打造出名為「小眼睛」(occhiolino)的儀器,這種顯微鏡可以放大三十倍,是詹森設計的十倍。同年,他打造第一個望遠鏡,那個三倍數的望遠鏡媲美李普希的發明。一六○九年八月,他突破原創,開發出一種新的原型望遠鏡,可放大八倍。他把那個望遠鏡獻給威尼斯的元老院。十月或十一月,他打造出二十倍的望遠鏡,並以那個望遠鏡瞄準了天空。
人類的視覺也許有限,但是在沒有設備的援助下,肉眼能看到的東西依然令人難以置信。在清朗的夜晚,視力好的人可以看到二.七六公里外的燭光閃爍。不過,因物件大小或亮度的差異,我們其實可以看到更遠的東西。例如,月球離我們三八.五萬公里遠;太陽如此明亮,即使遠在一.五億公里外,依然耀眼奪目。人類不用望遠鏡,能看到的最遠物體是什麼?答案是遠在十五億公里外的土星。我們甚至可以看到這個星系之外的另一個星系:仙女座,那裡閃耀著上兆顆星星的光芒。仙女座離我們兩百五十萬光年,或遠在二十五萬兆公里之外,在遠處看起來像燭光一樣閃爍。
這些都是人類基本視覺能看到的東西,我們是以黑字堆成的金字塔圖表─所謂的史奈侖視力檢查表(Snellen Chart)─來檢測一般視力。視覺敏銳的人,可以精確地辨識出檢查表第八行的小字,也就是所謂的「視力一.○」。即使在古代,敏銳的視力也非常重要。在挑選戰士與獵人時,當然要先淘汰那些無法發現敵人或獵物的人。不過,我們的祖先有另一種檢查視力的方式,他們不是在驗光室裡檢查,而是夜裡在戶外的星空下檢測。
北斗七星位於大熊星座,是由七星組成,看起來像空中的巨勺。把鏡頭拉近握柄左邊數來的第二顆星,你會看到開陽(Mizar)在七十八光年外閃爍。但與開陽成對的是一顆比較暗的恆星,位於它後方三光年的地方,我們稱之為「開陽增一」或「輔」(Alcor),但是對蘇菲派(Su‑)的天文學家來說,它叫 Al-Suha(意思是「被遺忘的」)。對古代的波斯軍隊─以及世界另一端的一些美洲原住民─來說,開陽增一是大自然的史奈侖視力檢查表。能夠區分開陽雙星,就表示視力完美。
由於軍隊非常重視視力,李普希的望遠鏡迅速獲得荷蘭軍隊的青睞。伽利略也向威尼斯人推銷他設計的望遠鏡, 他向總督保證: 「我的望遠鏡能清楚顯示遠方的物體, 彷彿遠方的物體近在咫尺。在陸上或海上的任何軍事行動中,這種功力應該都可以為我們帶來不可估量的優勢。在海上,我們可以在敵方發現我方蹤跡的兩小時前,就看到他們的旗子。當我們確定敵方船隻的數量與類型後,就能決定是要進擊交戰,還是撤退。同樣的,在陸上也可以從高處觀察敵人的營地及防禦工事。」
最後,人類之所以永遠改變看待宇宙的方式,並不是伽利略的軍事戰略構想促成的,而是某晚他坐在戶外休息時,偶然發現的東西。當時,伽利略不是把望遠鏡瞄準城市的塔尖,而是把鏡頭朝上,瞄準天空。透過鏡頭,他開始觀察夜空中最大、最亮的物體:月亮。他看到的與原本預期的完全不同。在肉眼看來,月亮是天上的完美球體,但是透過鏡頭,月亮不再是光滑發光的球體,而是有隕石坑、山脈和山谷。也就是說,月球上有類似地球的地貌。伽利略驚訝地發現,月球上原來也有地景。對他來說,那猶如天啟,是天大的發現。
每晚他帶著「無限驚奇」,把望遠鏡瞄向天空。不久,他開始觀察其他的天體。他觀察金星的結果,改變了我們對地球的認知。他注意到金星有一個影子,而且那個影子就像月亮一樣有盈虧之分,它面對太陽時,會從新月狀變成閃閃發光的圓盤。對伽利略來說,這只代表一件事:金星不是「漫遊星」,它有運行的軌跡。此外,那條軌跡不是繞著地球運行,而是繞著太陽運行。
從任何意義上來說,那都是革命性的發現。在那之前,人類一直以為宇宙繞著地球運轉。伽利略的證據粉碎了那種觀點,證明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也就是說,太陽才是宇宙的中心,地球不是。但伽利略的發現又不能大張旗鼓地宣揚。對羅馬教會來說,這種論述很危險。在聖經中,上帝清楚地把人類置放在宇宙的中心。相信伽利略的說法,等於是暗指聖經的說法是錯的。
所以,一六一六年,羅馬宗教裁判所傳喚伽利略,並以異端邪說之名對他進行調查。當時哥白尼的《天體運行論》(On the Revolutions of the Celestial Spheres)已是禁書,教會下令伽利略噤聲,他再也不能口頭或書面提起「地球繞日運轉」的說法。這是非凡的時刻,因為我們常說眼見為憑,但教會卻堅持認為眼見不足為憑。 伽利略發現了一個盲點, 但教會希望大家持續保持盲目。 短期內,伽利略勉強配合了,但十六年後,他又再次出庭受審。
從第一批望遠鏡出現以來,我們的科學視野就變得異常敏銳。如今我們可以看得非常遙遠,甚至可以回顧宇宙的起源。現在全球各地有數百個天文台,像白色的機器大眼一樣,凝視著黑夜。我們在城市裡、山頂上、偏遠的沙漠中興建天文台,甚至把望遠鏡送上了太空。這種非凡的視力讓我們只需在空中選定一個點,接著只要等待就能觀察。
二○○三年九月,美國太空總署的天文學家就是那樣做。他們把哈伯超深空望遠鏡對準了月球旁邊的一片區域,那裡看起來好像是空的,肉眼看不見一顆星星。然而,望遠鏡裡看到的影像卻令人瞠目結舌:那個「虛空」裡塞滿了上萬個光點,每個光點都像我們的銀河系一樣,是幾千億顆繁星盤旋的家園。從那一小片夜空擴展開來,科學家估計宇宙中至少有上億個星系,充滿了一澗顆(sextillion)星星。想想那有多麼不可思議:我們被1,000,000,000,000,000,000,000 顆星星包圍著,但它們的光線太微弱了,我們看不見。
雖然人類觀星已有數千年的歷史,直到最近我們才知道那些閃爍的星光其實是巨大的核反應爐,是發光的熱氣球體,就像原子融合的高爐。把它們拉近時,即使是我們幾乎看不見的「開陽增一」,也可以讓太陽相形失色,其亮度是太陽的十三倍,足以燃燒整個天空。因此,從我們的角度來看,宇宙中最龐然的物體看似一個培養皿,而那些星星只是培養皿中的斑點,這簡直就像一種宇宙詭計。
尺寸是實體的,但尺寸也是我們需要因應的心理概念。問題是,一旦東西的大小超出我們的感知極限,人類的大腦就不擅長處理超大或超小的東西。誠如英國作家海倫.麥克唐納(Helen Macdonald )所言:「我們對尺寸很不熟悉。我們覺得活在土裡的東西太小,不值得關注;也覺得氣候變遷太大,難以想像。」尺度太大時,東西、物體、數字往往會變得模糊,形成研究人員所謂的「尺度盲目」。宇宙的浩瀚和無限小的量子世界可能是人類存在的基礎,但多數情況下,我們每天都沒意識到自己活在這兩種尺度中。
為了瞭解我的意思,請花點時間在腦中想像一個杯子蛋糕,那應該很簡單。現在想十個杯子蛋糕,然後持續增加數量,看你能不能在腦中想像五十個或一百個杯子蛋糕。那些杯子蛋糕的解析度會降低,但你應該還是可以看到杯子蛋糕的數量。但現在請擴大範圍:試著想像一千個杯子蛋糕,或十萬個。隨著數字愈來愈大,尤其到一百萬個或十億個的時候,我們想像尺寸的能力就完全崩解了,更遑論思考每一個杯子蛋糕了。這看似小問題,主題很瑣碎時(例如杯子蛋糕),確實是如此。但主題嚴肅時,影響就比較大了。
我們可能活在一個大數據的世界裡,但我們對大數據無感。每天新聞播報的數據大多令人費解。無論是每年森林濫伐的面積四千六百萬英畝,美國的國債二十兆美元,每年武器與軍備的開支一萬六千七百六十億美元,或二千萬人瀕臨饑荒與餓死等等,只要涉及龐大的數字,結果都是一樣的:我們的眼神變得呆滯茫然,迷失在巨大的數字中。誠如史達林所言:「死一個人是悲劇,死一百萬人是數據。」
因此,尺度盲目可能很可怕,因為我們一旦失去尺度感,就感覺不到尺寸大小;一旦我們失去感覺,就無法適切地反應。美國有一群研究尺度感的人想瞭解,當我們給生命的受損度設定一個市場價格時,會產生什麼效果。具體來說,他們想知道在一次漏油事件後,為數千隻海鳥復原棲息地的感知「成本」是多少。
為了瞭解人們願意支付多少錢來解決這個問題,他們假設的災難規模是以十倍擴大。研究小組發現,無論是兩千隻、兩萬隻、還是二十萬隻海鳥受害,參試者願意提供的金援都一樣。也就是說,規模毫無影響。平均而言,參試者願意支付約八十美元來幫助二千隻海鳥,但是當受害的海鳥數增至兩萬隻時,他們願意捐七十八美元(比之前少兩美元)。當受害的海鳥數增加一百倍,變成二十萬隻時,捐款僅升至八十八美元。也就是說,多了十九萬八千隻鳥,卻只差八美元。
如果我們很容易被十倍的比例變化搞混,想像一下,把比例調高到一百萬倍的模糊效果。如今,我們的顯微鏡功能強大,可以把物體放大一億倍以上,讓我們看到及移動宇宙的基本構件:原子。不過,物理學家知道,即使是這樣的眼界,也會持續變化,而且在現代最先進科技可見的極限之外,還存在著更多的東西。目前,大家認為次原子(subatomic)宇宙中最小的東西─小於0.0000000009 攸米(yoctometre)─是所謂的「普朗克長度」(Planck length):那是一個比現在的尺度或我們認為的日常「現實」小10-35的空間。我們換一種方式來描述這個小長度的規模:一個氫原子的長度,是十兆兆個普朗克長度。與單一普朗克長度相比,一個原子非常巨大。
在尺寸的另一個極端,可觀測宇宙延伸到一○二六米外,亦即九百二十億光年以外。對我們來說,那個距離一樣令我們費解。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一光年的距離略少於十兆公里。你光是從一數到十億,就需要花上三十年的時間,更何況是九百二十億。卡爾.薩根(Carl Sagan)曾說:「對我們熟悉的宇宙來說,常識已經夠用了。例如,幾十年的時間尺度、十分之一毫米到幾千公里之間的空間、遠低於光速的速度等等。一旦我們脫離那些人類經驗的領域,就沒有理由預期自然規律持續符合我們的期望,因為我們的期望是根據有限的經驗產生的。」
經驗告訴我們,現實符合人類尺寸大小;但科技告訴我們,事實並非如此。在東西的真實尺度上,我們是微型世界的巨人─既龐大又渺小。然而,即使在這個難以想像的無限領域中,我們仍有一個令人驚訝的「地位」。人類的尺寸介於微觀和宏觀現實之間,但比較接近已知宇宙那個極端,而不是普朗克長度那個極端。
(本文為《超維度思考:擺脫盲點,以科學拉高維度,精準透視世界》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超維度思考:擺脫盲點,以科學拉高維度,精準透視世界》 The Reality Bubble
作者:Ziya Tong
出版:方言文化
日期:20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