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人們追求永生,窮人試圖生多一點傳遞自己的基因,富人試圖活久一點建造自己的碑銘。然而網路時代,所有人都得到了永生的機會,或至少你的一部分會被永久保存下來,在一個名為雲端的地方。雲端在遙遠的彼方,而當所有人都拿到永生的門票時,隱藏自己就成了一種特權,如果能夠被遺忘,你就成了上帝。
她的生活一塌糊塗,在兒子生日時,只能擁抱空氣,假裝兒子還在。沒有錢花時,只能用手機拍攝自己家中財務,她無法工作,也無法生活。最糟糕的是,在一次斷片之間,她犯下了滔天大錯。
他的生活看似舒適,除了異常多的雪球,還有各種毫無必要的商品堆積在家裡、各種讓他頭痛的帳單列隊在路上,以及被網路罷凌到不敢上學的女兒。他似乎沒什麼煩惱,還跟小島打來的客服米蘭達談起遠程戀愛。
她的生活為劇而活,因為追劇,她失去了在核電廠的工作(然後官方一如往常的掩蓋災難)也失去了老公,也失去了自己的客廳,只能開著自己的車成為私人司機。然而無論她多努力,客人給的評價永遠只有一星,這快使她抓狂。
電影的第一個鏡頭是一個像是建案示意圖的小社區,社區看來乾乾淨淨,然而裡頭早就破敗不堪,如果機器是輸送帶,他們就是輸送帶上朝火口前進的垃圾,被一點灰燼都不剩的焚化掉只是時間問題。電影暗示片中時間在當代的多年以後,他們是那些曾經參與過黃背心運動的人們,當時他們可能是壯年,然而現在已越過茫茫中年,朝老年航去。
《人生檔案求刪除》有一種賈克・大地(Jacques Tati)似的幽默,機器永遠與人不對盤,他們所生存的家鄉本來應該是他們最熟悉的地方,卻逐漸變得陌生起來。在片中,機器是作為設備的機器,也是作為公司的機器,更是作為社會的機器,他們通通都與之格格不入,所以被機器搞得暈頭轉向,正逐漸被淘汰掉。這種淘汰不是像火山爆發淹沒龐貝般的淘汰,而是溫水煮青蛙式的淘汰。
數據的世界是新世界,而誰掌握了新世界,誰就成為了世界的新主人。然而統治是如此無聲無息,以至於被統治者不知道自己正在被誰統治。電影裡無人的公司呈現了這一點,你找不到該負責的人,因為在這個網路時代,所有原本該負責的人都去向Ai學習,而Ai則學習著每個人類的喜好,讓他們提出更難以拒絕的交易。
如果說大革命時代,迷失的人們尚可集結成群,闖入皇宮將王宮貴族拉到廣場上砍頭,但在貴族已歿的現代,這一切彷彿一種童話故事或痴人夢囈般。
向誰抗議?向誰革命?誰是壞人?
電影裡三個人被機器擺布著自己的生活,機器藉由他們各自的慾望形成的一種病態來統治他們:飲酒狂、購物狂、追劇狂。影像本身有一種膠卷似的朦朧美,讓這個未來世界看起來有些夢幻,獨特的攝影機運動也彷彿呼應著這三人就像夢遊一樣的生活,因為他們與機器是如此的不對盤,以至於他們好像這個世界的外來者,對這個世界如何運作缺乏理解,只能被這個世界各種擺佈。女人喝醉然後被拍下性愛影片,男人按下各種看來就像是詐騙的按鈕,另一個女人則拼了命要看到各種最新影劇。他們的表現看起來很蠢,但其實所有上癮的人看起來都是這麼蠢,如同片中出現一對男女裸體在玩VR一樣,上癮的人心思並不在當下,而在那個他們曾體驗過的美好,每一次的重溫,都是為了回到過去。
反之,電影裡則有一個男人,依靠駭客朋友進入政府資料庫,為自己申請到各種福利,從導盲犬到清潔工,再到廚師還有醫生一應俱全,資料庫裡的你決定了現實生活的你可以過怎麼樣的生活,而人們對此並不覺得奇怪,如同當讚數可以作為某種商業利益的貨幣時,便有了遠在印度的按讚工廠,那些印度人的工作就是成日按讚,人們的需求決定了人們的生活。
機器是一面鏡子,最終反映出的只是我們自己的慾望,機器的世界有多奇怪,我們的慾望就有多奇怪。差別在於機器總是以最現實的方式實現人們的夢想,以至於天堂到了人間變成地獄,片中出現的機器總無法實現人類的目的,甚至還總因為人類的操作反過來羞辱人類自身,比如開著的翻譯軟體不斷以深沈的男聲翻譯著女人睡眼惺忪後發現自己再度鑄成大錯的慌亂與驚恐。
不做不錯,越做越錯。
這是一部悲傷的電影,即便大多時候觀眾都在哈哈大笑,但笑完之後不免感慨,所有的嘗試都已經失敗,所有的抵抗都已經無用,囚禁我們的網不是可見的皇宮高牆,而是遠在天邊、密密麻麻的太空衛星們,太空衛星為了不讓任何人被遺忘存在,故以最窒息的擁抱包覆地球,並取代了星星來給人指引方向。名為上帝的駭客躲在風力發電機裡,他神通廣大卻對抗不了所謂的「雲端」,他要三個人來找他時戴上反人臉辨識的面具,於是又一個荒謬可笑的場景出現在觀眾面前,為了對抗機器,人們必須捨棄自己的臉。
電影的影像本身比電影的劇情本身意蘊更高,《人生檔案求刪除》建構出了一個比《魔鬼終結者》更符合機器帶來的末日情境,真正的末日是悄無聲息的,因為那裡早就沒有任何對抗的可能。你除了躺在椅子上騙自己「看開點就好」或者一人在無人的海邊看海,什麼都無法做,就像渡渡鳥一樣,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錯,但周圍的一切都將改變到將牠們排除掉。
電影資訊
《人生檔案求刪除》(Effacer l'historique)-Benoît Delépine、Gustave Kervern,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