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茵惠
伙風蘭蕙化為茅,南國凄涼氣已消。
只有所南心不改,淚泉和墨寫離騷。
-倪瓚
提起蘭花,我們心中通常會出現蝴蝶蘭之類的形象,漢學造詣深一點的,大抵還會想起水墨畫作中各種稱不上好看、花葉纖瘦的蕙蘭。然而說起「蘭」與人類精神氣質連結的關鍵作品,楚辭當之無愧。但楚辭中的蘭,與宋朝之後的蘭所指並不相同,在現代植物學分類中的差異之大,甚至到了不同綱的地步。
楚辭中的蘭,有時候是指樹木,各種注釋籠統的稱之為木蘭。但木蘭也不是一種既定的植物名稱,更像是泛指一群樹上開香花、而且還粗壯到能砍下來做船身、船槳的植物。有些人至今仍相信,楚辭中提到蘭的時候,有一小部分真的是在講瘦巴巴但有香味的蕙蘭。但是剩下來更多的狀況是,楚辭中的蘭指的是澤蘭(Eupatorium),是一系列開簇狀小花的菊科植物,與蘭科植物相去十萬八千里。澤蘭屬植物的出位相當符合科學,它的確有香味,它能成批生長在溫暖的水草地帶,其中有幾種真的如楚辭所說「秋蘭兮青青,綠葉兮紫莖」。楚辭有時候說蘭春天開,有時候說秋天開,有時說它是屋樑,有時說它在水邊,還說它隨水蔓延到堂下,最好的解釋就是上古時期詩歌中的「蘭」不是真的指特定哪一種植物,而是一群類似物種的統稱。
元朝畫家倪瓚寫下〈題鄭所南蘭〉這首詩時,他看著的是一株真正現代意義上的蘭科植物的水墨畫作。從他所用的典故,顯示寫作時詩人心中所想的是楚辭中的蘭花,也就是菊科的澤蘭。看著蘭科植物,想著菊科植物,完全搞錯對象。或許可以想成是頗具中國風味的明知故犯吧?為了抒情之需,而用一種更為巨大的分類,把所有朦朧的事物都包括進去。
曾受過國編本教科書教育的人,應該還記得〈失根的蘭花〉這篇文章。蘭花之所以經常失根,是因為它悄悄偷換了上古以來「蘭」之名的正統。明清的詩人下筆時再也不必猶豫自己的詠物明志是否名正言順,明朝史鑑曾在〈題子昂蘭〉一詩中這樣寫道:「國香零落佩纕空,芳草青青合故宮,誰道有人和淚寫,托根無地怨東風。」清代鄭燮則隨著他的繪畫興趣,塑造了一種更閑適的賞蘭心情:「山中覓覓復尋尋,覓得紅心與素心。欲寄一枝嗟遠道,露寒香冷到如今。」
當有些父母將子女取名為蘭的時候,大抵並不是想著最原始中國文學經典中的「蘭」。怎麼會有人刻意將名字取成蔓生堂下的野草呢?而當初寫作楚辭的人,究竟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看待這南方的花木雜卉、流水山雷、乃至萬物?是否那樣偶然發現的錦簇小花,已經讓他的一天不再虛度?
沅有茞兮澧有蘭,
思公子兮未敢言。
-《楚辭》〈湘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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