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的政治,鼠輩的忠誠:《猶大與黑色彌賽亞》

 對於種族沒有忠誠的歐尼爾被FBI招募,進入黑豹黨臥底。

 

  表面上是黑豹黨領袖與FBI臥底之間的明爭暗鬥,實際上是詩人與演員間的高手過招,一個人要解放全體,一個人要解放自己,都是黑人兄弟,都受白人打壓,卻走上歧途,內部的敵人總比外部的敵人更致命。意外好看而不徒具教條的電影,在濃烈的煽動性之外亦帶有溫潤與柔情,與其說是在重現歷史,不如說是在藉重現歷史展現人性。

 

  電影從凱斯·史坦費爾德飾演的歐尼爾開始,他看了看外頭停的好車,穿著大衣走進皇冠黨的酒吧,秀出警徽要盤查,並壓制不合作的黑人同胞,黑人同胞對他頗有微辭,稱他是豬玀,因為他隸屬警方:

 

  「黑鬼豬玀比白人豬玀更髒。」

 

  他不理會他們,直到對方發現他是假聯邦探員,他已經在搜身時拿走車鑰匙,並在眾人凶惡的追趕與刀刃無情的刺擊下開車逃逸,他感到自己的心怦怦然的跳,嘴角卻有大大的笑。

 

  利用警察權力從自己同胞身上偷車,這就是歐尼爾。當他被白人警探逮到時,後來成為他作為線人時的長官羅伊饒富趣味的描述他的行為,似乎很訝異歐尼爾的行為,因為當他問歐尼爾平時是否有涉及政治,關心比如馬丁路德金被暗殺的事時,眼前這個年輕人並沒有太大反應,然而他卻知道利用假警徽和一件大衣,從窮兇極惡的當地幫派不費一發子彈搶走車。

 

  羅伊那時就知道歐尼爾是他們需要的人,一個天生的演員,因為他並不在乎自己是誰,而只在乎自己想要什麼,只要能讓他得到他想要的,他可以成為任何人。

 

  他需要這個小伙子到芝加哥的黑豹黨部去,加入政黨,獲取資訊。

 

  他有他們這些白人需要的黑面具,利用這張黑面具還有他的演技,他可以完成躲在暗處看著投影片滿口咒罵要弄死佛列德的白人們的願望,而歐尼爾只要照做,不只可以將被逮到的罪行一筆勾消,還可以讓他過去的罪行不被追究,更棒的是他能有新衣穿能有新車開,女人,嗯……當然要有多少就有多少。

 

  而這些可不只三十枚銀幣。

 

  歐尼爾就是他們的猶大,那麼他們要抓的耶穌,要抓的彌賽亞是誰?

 

黑豹黨年輕領袖,佛列德。

 

  佛列德,一個看起來讓人難以相信他只有二十餘歲的青年,至少在丹尼爾·卡盧亞的詮釋下就是如此,他不只身形魁梧,眼神犀利,更能言善道,口若懸河。他不只是一個憤青,更是一個懂得用言語調度群眾情緒的演說家,以及用行動調度部屬的政治家。在休伊.牛頓與巴比.希爾兩位黑豹黨前輩入獄後,他接起主席的位置,抗議司法的不公不義,並發起各種為黑人甚至非黑人族群的弱勢團體的福利行動以及社區巡邏,他同時還是成員們的老師,給成員們傳授各種思想,作為精神上的武器,其中當然有他尊敬的毛主席思想,當然,可能他並不知道他尊敬的毛主席的各種運動前後搞死多少中國人,甚至比二戰中死的五百多萬人多了快十倍以上,也或許他知道,但如同共產人士時常聲稱的「與帝國主義殖民造成的傷亡而言,所有共產革命的傷亡不只微不足道,還是一種光榮。」

 

  我們難以確認佛列德知不知道關於毛主席的這件小事,然而可以確定他毫不天真,如同黑豹黨承繼的共產黨暴力革命思想,他與他的成員就如同其他幫派成員一樣藏有大量武器,而這件事讓潛伏為成員的歐尼爾暗自尖叫:

 

  「天殺的,這傢伙有火箭筒。」

 

  佛列德不只具有勇氣,還相當沉穩,面對不同的族裔與不同的文化背景,面對不同的黑人團體甚至是邊緣白人團體,佛列德抓住了統戰的重點邏輯,那就是求同存異,異是各團體的差異,同是各團體的困境,他毫不畏懼的向初次見面的人們大喊:

 

  「我們在一間火燒的房子,你問我,我的信仰是什麼?你問我,我要什麼?我的信仰是水!我要的是呼吸與逃生!」

 

  而當他帶著寥寥幾位黑豹黨員,走進全副武裝的皇冠黨總部,面對怒氣沖沖要因為黑豹黨文宣裡涉及對皇冠黨的攻擊而向他問罪時,他依舊不急不徐的面帶微笑解釋這一切都是聯邦調查局的詭計:

 

  「豬玀不會學黑人說話,但聯邦調查局那些豬玀會。」

 

  當他因為「偷冰淇淋」的罪名入獄然後被釋出後,他在禮堂向他集結來的群眾演講,講到情緒激動時,他更向所有人大喊:

 

  「殺一點點的豬玀,得到一點點的快樂!」

  「殺一半的豬玀,得到一半的快樂!」

  「殺全部的豬玀,得到全部的快樂!」

 

  人群中的歐尼爾不知道自己該不該一同怒吼,他無法向同樣潛伏於人群中的長官羅伊一樣面帶微笑的面對這一切,他對佛列德的情感在片中是曖昧的,透過凱斯·史坦費爾德的演出,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受命臥底,還會試圖煽動佛列德進行激進行為,卻又矛盾的害怕佛列德的暴力宣言的男人,眼睛裡打轉的血絲與眼淚總是如此曖昧而展現著他的猶疑,他一直想脫離任務,因為他根本就不想要被攪和進這一切,然而他卻沒有脫離任務的執著,而得被迫不斷的被招回來,更糟的是,夥伴越是因為他的被迫回來誤以為他對黑豹黨其實很忠誠,他越是內疚,越認為自己像隻老鼠。

 

  「我不是鼠輩(rat/叛徒)!」

 

「我不是鼠輩!」

 

  惡夢裡,他蒼白的辯駁著,他不知道哪一個比較可怕,是被聯邦調查局因為他辦事不力而全境通緝比較可怕,還是被自己黑豹黨的「同志」發現自己是臥底比較可怕。因為上一個被發現的人早被沉到河底,這裡是個溫馨的家庭,然而卻隨時可以轉變成殘酷的地獄,意圖求取榮華富貴的代價,就是心驚膽跳的在提防著自己的同胞,如同自己的同胞提防著組織裡混入的內鬼。

 

  電影並沒有打算以片中這兩位主角的交情作為重點。事實上,由於佛列德似乎從頭到尾都沒懷疑過歐尼爾,他中間有一段時間被抓去黑獄,兩人之間對話的戲寥寥無幾。重點或許更在於從這兩個同一族裔卻不同身分的人來帶出不同的觀點,帶出這整個事件的複雜度,藉由佛列德,我們看到了一種左派革命團體早期特有的那種與基督教對抗羅馬帝國、小蝦米對抗大鯨魚的浪漫,沒有一個成是員自私自利且利用組織帶來的特權去謀利的,成員們或許會因意見不同而爭執,卻不會有真正巨大的矛盾,並終究都會聚集到佛列德的身邊,聆聽他的意見,哪怕是佛列德最終決定把自己的逃命金交給醫生來發展地方診所也是如此。只要佛列德的一句話,七嘴八舌的爭論就會停止,彷彿蘇格拉底告訴弟子自己拒絕逃離雅典時的堅定與果絕,佛列德在片中的形象就是被描述的如此堅毅又正面,與誰都不信的歐尼爾對比明顯,到了最後都相信著自己人,因此佛列德從不孤單,而歐尼爾則總是疑神疑鬼,孤身一人。

 

  另一方面,藉由歐尼爾,我們看到白人主導的美國政治架構的科層化,有別於黑豹黨成員的相互幫助。電影甚至演出了一段黑豹黨總部被燒掉後,平時他們幫忙的地方鄉親自願前來協助重建的橋段,使得他們反而像是地方秩序的建構者而非消費者,換句話說不是亂源。相反地,願意替美國政府作事的人在片中不是看來下流就是受於威脅利誘,你看不到半個英雄而只有凡夫俗子,包括歐尼爾的長官羅伊,他也被長官威脅要不擇手段達成目標,而當他訝異於長官居然讓線人去把無辜的黑豹黨員處理掉而不受法律制裁時,長官卻覺得這沒什麼。我們看不太到美國政府這邊對於共產黨的恐懼,而多是一種以剿共為名,對於黑人性命的輕賤。我們看不到美國政府想要守護的價值是什麼,而只看到美國政府想要消滅的人種是什麼,也使得這方面的呈現頗有單薄化的嫌疑。

 

  至於作為整起事件主導者的胡佛,在片中則是以不露面而只聞聲的幽靈形象出現,代表著美國政府深不見底且無法被看透的力量,這股力量到末段時化為全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暴力場景,那是毫不妥協且拒絕對話的單方面屠殺,是所謂99對1的火力差距,而那一發子彈還是因為死去的黑豹黨員身體反射性動作扣到板機而致。

 

革命不只屬於男性也屬於女性。

 

  讓《猶大與黑色彌賽亞》有別於其他革命電影的地方是,片中的女性戲份意外的多,無論是佛列德的妻子或是戰友,亦或死去組織成員的母親,電影給了她們不少的發聲與表現機會,不論是佛列德的妻子一針見血的指出他就是個詩人而不僅是他口中「行動大於言語」的行動家,或者是當佛列德又要說起長篇大論以安慰死去成員母親時,竟被她打斷,並訴說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政府主導的新聞媒體描述得如此單一,是什麼冷血殺手,而要黑豹黨替她告訴其他人自己兒子更完全的面貌,種種女性細節的重視也提醒了觀眾,革命不只屬於男性也屬於女性,如同片中不只有政治事件,也有詩與表演。

 

 

電影資訊

猶大與黑色彌賽亞》(Judas and the Black Messiah)─Shaka King,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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