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覺的潰散:《歡樂時光》

《歡樂時光》劇照。

 

  《歡樂時光》是一部特殊的電影,不只特殊在超過五小時的片長,也特殊在對每一場戲完整度的追求,更特殊在整部電影的氣質,與其說是催眠,不如說是解除催眠。四個三十幾歲的閨蜜日常的生活秩序,因為其中一位閨蜜的的行動以及一場奇怪的工作坊逐漸被搗毀,她們開始看見以前沒看見的事物,並開始嘗試改變自己的生活……。

 

  《歡樂時光》是一部逼迫觀眾凝視的電影,比起當代許多能剪則剪,能刪則刪,最好修改到最適合影院播放的兩小時電影,它很任性地超過了五個小時。事實上濱口龍介後來2018年的《睡著也好醒來也罷》的電影時長正是規規矩矩的兩小時,而且對比兩者你會發現後者幾乎是前者的濃縮板。然而,對於先看過後者沒什麼感覺的我而言,看到前者竟有強烈的感覺,那是一種從被迫凝視到自願凝視的感覺,它幾乎是一種負片版的恐怖片,是那種關於病毒傳染的電影,讓我直覺想到濱口龍介的老師黑澤清的《X聖治》與《迴路》,前者是關於一個神祕的男子到處「催眠」民眾,讓他們變成面無表情殺人犯的電影,後者是關於一種透過網路流通、會傳染的自殺意識,而後溢出網路空間到現實世界。

 

  《歡樂時光》其實也是這樣,只是有別於恐怖片這種類型動不動就要見血或者見死,以激進的呈現方式帶給觀眾危機感,片中鵜飼所擔任的角色跟《X聖治》的神祕催眠師簡直一模一樣,他所開設的「尋找重心」的工作坊,也讓四個人更加深刻地思考起自己生活的重心究竟是如何形構出來。與其說鵜飼是一個有慾望的人,不如說他像一面鏡子,反射出成員們的欲望。她們早就渴望改變自己身處的力學位置,卻因為自己處在一個「自己先動,建築就會倒塌」的位置,所以一直以來都不敢動,而且以這樣的位置活到了今天。重視倫理的明里是如此、操持家務的櫻子是如此、放任丈夫的芙美也是如此。

 

  而偷吃且試圖與先生離婚的純子,不過是先踏出一步,在自己被固守的位置壓垮前,電影後面也揭露,她與鵜飼的交情,或許比其他三位來得早也來得深。這也解釋了是誰先推了她一把,如同面鵜飼粗暴的推了佇著拐杖,因為自己腿傷而想放棄在夜店舞池跳舞的明里一把。

 

《歡樂時光》劇照。

 

  電影本身並不複雜,複雜的是四個閨蜜彼此的衝突,以及她們各自生活場域所面臨的衝突。前者的衝突基於彼此的性格以及交情深淺,後者則是她們的日常人際關係如何把她們鎖死在當前的位置上,把一切攬肩上的明里處處把他人的需求放在自己需求之前,並要求其他人也像她一樣,因此導致了純子對她的疏遠,以及櫻子與芙美對她的不滿。櫻子自己對先生因工作而理直氣壯忽視家庭的百般忍耐,到了後半段也逐漸爆發出來。至於芙美,一開始乍看對自己先生與先生作為編輯照顧的少女作家保持著「專業態度」毫不嫉妒,並對三人的質疑感到不解,其實一直以來都是不斷的忍耐而已。

 

  當幻覺潰散,熟悉的人不再處在熟悉的位置,進而失去自己的「重心」時,我們可以看見片中的角色,不分男女,時常突然昏厥或倒下。電影以兩場活動,平衡工作坊與溫泉朗讀會做為對稱存在的「happy hour」,隨之而來的往往是眾人因此被激發、從未在朋友面前表達的真心告白。第一場表演過後是性格最衝突的明里與純子,第二場表演過後是一開始附屬於純子與明里的櫻子與芙美。和諧的幻覺不斷被破壞,人們彼此的矛盾也被激化成為搬上檯面的衝突,唇槍舌戰,乃至於沉默,都使得場面看來血腥與殘酷,甚至暴力。

 

  這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所謂的和諧時常只是人際關係中其中一方的隱忍,而所謂的日常對話原來時常都是隔靴搔癢的廢話,無論夫妻還是閨蜜之間都是如此。

 

《歡樂時光》劇照。

 

  如果說一部商業電影要盡可能尋求「camera face」,如同盡可能將電影剪的流利使觀眾沒有意識到剪輯,那麼《歡樂時光》可以說是往商業電影的反方向走,它盡可能捨棄剪輯讓觀眾實時的參與活動,以及活動引發的衝突現場。然而這每一段戲卻又不是隨意的長,而是早就被放在設計好的對稱框架內。由於採用了全素人演員,卻又有不斷且持續的特寫等非日常經驗的再現,我們會感覺這些臉明明是生活在我們周遭的臉孔,而非遙不可及的明星臉孔,看來竟額外的引人注目。特別是純子與一個比她看來更素人的女性在公車上對話時,對方那極其怪異的停頓方式與口音,都讓觀眾發現原來所謂的日常只要稍加凝視,竟可以如此怪異。我們平時所熟悉的那些「自然狀態」其實都是被精密安排過的不連續狀態,那些我們所熟悉的日常,只要稍加反思,或許都有不尋常之處,只是被我們基於懶散與懦弱慣性忽略而已。

 

  當我們有意識的不輕易別過頭去,那些我們熟悉的日常風景會變得如何,正是這部電影最駭人的提問。

 

  《歡樂時光》是電影院需要卻拒絕的電影,儘管被迫切分成三小時與兩小時的片長,但因為切分的前編與後編仍然是切在濱口龍介分段好的結構上,雖然很可惜破壞掉一些連續性,仍然是值得體驗的電影經驗。某方面來說,這甚至是一部危險的電影,因為有別於許多鼓勵觀眾「理解」、「體諒」、「和解」、「修復」的療癒電影,它告訴觀眾在療癒之前,首先你要先看見化膿的傷口,並在忍受痛苦的狀況下去處理它,而且過程往往是孤獨的,令人難以忍受的力學真空狀態。所有過去支持你的就算不會反對你也可能抽身而去,人們往往因害怕孤獨而湊合,在令自己痛苦的位置上,草草過了一生。

  

 

電影資訊

《歡樂時光》(Happy Hour)-濱口龍介,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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