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凱蒂‧佩芮(Katy Perry)在接受《告示牌》(Billboard)採訪時表示:「我多數時候像是個會走路的卡通人物。」任何經歷過「Teenage dream」時代的人都懂她的意思。當時,無論在哪裡都能看見披著糖果條紋的佩芮,她從胸部噴出鮮奶油,頭上戴著鮮豔藍色的假髮,臉上掛著有如表情符號那般燦爛的笑容。佩芮的音樂也很卡通化:簡單無腦,歌詞跟高中派對、外星人和穿著比基尼的女孩卡通形象串連在一起。青少年喜愛這些元素,成人也無法抵抗(或許是因為跟許多經典迪士尼和華納卡通一樣以可愛掩蓋通俗)。〈Teenage dream〉在美國創下了五首單曲銷量第一的紀錄——此前只有麥克傑克森的〈Bad〉做到——並八次登上白金銷量榜。
佩芮並不是唯一一個以色彩豔麗的外表與輕鬆愉悅的音樂主宰流行音樂界的歌手,當時許多流行女歌手紛紛走向這個路線:Lady Gaga,華麗誇張的外型唱著電子舞曲式的歌劇;碧昂絲(Beyoncé)創造出另一個假扮的自我「虛擬莎夏」(Sasha Fierce);妮琪‧米娜(Nicki Minaj)穿著動漫剪影與紫紅色圖案的服飾,在各種人設間快速切換;凱莎(Ke$ha)穿著閃亮耀眼的表演服與珠寶配件,喃喃地唱出她的宣言;泰勒絲(Taylor Swift)像是坐在馬車上的美國少女。每位歌手都取得了超凡成就,但她們的專輯都不如佩芮的《Teenage Dream》那麼純粹地概括了流行音樂的商業、美學和社會影響。
十年後,這股「Teenage dream」幻夢結束了,佩芮與同期歌手似乎開始改變策略:蕾哈娜暫停了音樂事業,建立起自己的時尚與化妝帝國;碧昂絲將重心轉向更具質感的視覺專輯,而不一定是那種琅琅上口的熱銷單曲;在遠離舞池一段時間後,Lady Gaga重新以出道早期的聲音與外貌現身;泰勒絲以更嚴肅的態度不斷重塑自己,新專輯《Folklore》也幾乎不被當作是流行音樂看待。
流行音樂的現況引起熱議,有些人認為流行音樂正在凋零,死亡或是休眠。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說法——因為從定義上來說,流行音樂不就是「最流行」的音樂嗎?從某方面來說沒錯,但流行音樂也意味著傳統形式的作曲,一種以和絃、結構和修辭組成的作曲模式。這種類型的流行音樂具有簡單、容易聆聽的旋律和情緒,而且是雜食性的,它以搖滾、饒舌、鄉村音樂或其他任何元素來點綴自身,同時又不失最基本的流行感。
流行音樂似乎經歷過「很多次」的死亡與重生。當21世紀到來之時,音樂產業的利潤接近歷史高峰。但在21世紀頭幾年由於網路蓬勃發展,進而導致CD銷量暴跌,像超級男孩(NSync)這樣的男孩團體開始分裂,小甜甜布蘭妮(Britney Spears)與狗仔隊的對峙達到了難堪的高潮。與此同時,Pink、凱莉‧克萊森(Kelly Clarkson)、艾希莉‧辛普森(Ashlee Simpson)、艾薇兒(Avril Lavigne)等女性也開始創作叛逆狂野風格的歌曲,關‧史蒂芬妮(Gwen Stefani)也從搖滾樂團主唱轉變為舞池天后,他們都渴望展現出一種不守規矩的叛逆形象。
凱蒂佩芮終結了這股短暫的搖滾流行風潮。出生於加州的凱瑟琳‧哈德森(Katheryn Hudson)在音樂界遊蕩多年,她先是一名基督教歌手——其父母是四處旅行的傳道者——然後是崇拜艾拉妮絲‧莫莉塞特(Alanis Morissette)的詞曲創作者。最後,她終於找到可以在商業成功的組合,於2008年簽約大廠牌後端出了首張專輯《One of the Boys》,其輕快的節奏、輕蔑無謂的嗓音與青少年性別政治為她贏得了一席之地。〈I Kissed a Girl〉、〈Waking Up in Vegas〉和〈Hot n Cold〉讓「凱蒂佩芮」的名字變得家喻戶曉。
2009年末,繼《One of the Boys》的成功她開始錄製第二張專輯,此時Lady Gaga的出現讓音樂界再次發生變化。Lady Gaga曾是一名卡巴萊歌舞劇歌手,她具有神秘感的視覺效果和電子舞曲的聲音,以及強烈新奇的個人特色(或者說毫無個性,將真實本性隱藏在驚人打扮下、完全表演性質的形象)。許多同期歌手都注意到這種變化,包括凱蒂佩芮在內。《Teenage Dream》推出了比Lady Gaga更輕鬆愉悅的音樂,而且充滿電子音樂的元素與青少年的幻想,這是佩芮先前的作品所不具備的元素。於是,卡通式的佩芮誕生了。
《Teenage Dream》將流行音樂的吸引力歸結為其本質:縱容荒謬的衝動,同時又沉醉在這股荒謬中。許多樂評對凱蒂佩芮的新專輯讚不絕口,即使是那些抱持懷疑態度的樂評,也不否認〈California Gurls〉和〈Firework〉等暢銷單曲是非常成功的「洗腦音樂」。
這些因素確保了《Teenage Dream》在2012年初的排行榜上長期佔據前段班的名次。同年,該專輯的豪華版再版產生了第六首排名第一的單曲〈Part of Me〉,它也是佩芮在同一時期所發行的紀錄片名稱。《做自己》(Part of Me)的鏡頭展現她在2011年至2012年世界巡迴演唱會背後的舞台設計,由薑餅人與浮誇的粉色雲朵所組成的盛會,並預言了後來2015年超級盃中場秀的迷幻效果。
然而,這部紀錄片最令人難忘的不僅是鞏固佩芮既迷人又任性的形象,也讓她的形象變得更複雜。在巡演過程中,佩芮與喜劇演員羅素‧布蘭德(Russell Brand)的婚姻破裂;在巴西聖保羅的舞台上,鏡頭捕捉到她登台前哭泣的畫面。觀眾開始不由自主地體驗到一種認知不和諧(歌手的個人經歷與舞台形象的不相符)。電影將《Teenage Dream》的異想天開與現實生活中的問題結合,似乎顛覆了專輯的成功之處:讓人感覺佩芮的音樂是為了逃避問題,而不是解決問題。
佩芮在2013年發行了下一張專輯,事後看來這一年在主流音樂的發展過程中至關重要。這年Lady Gaga不斷將其噱頭式的表演推向高潮,直到她的《Artpop》獲得褒貶不一的評論與疲軟的銷量。同年,紐西蘭少女蘿兒(Lorde)發行首張專輯,懺悔式的歌詞和憂鬱的嗓音預言了接下來十年流行音樂的走向。碧昂絲也意外推出一張以自己命名的專輯,其首曲〈Pretty Hurts〉批評了社會要求女性構建自己的方式。在隨後的專輯中,碧昂絲還直白地唱出她與Jay-Z婚姻的細節。
從佩芮的專輯《Prism》標題可看出,她毫不掩飾地嘗試展現其他方面的努力,但歌曲卻讓人覺得佩芮只是單純換一套服裝,而不是真正的突破。儘管如此,〈Roar〉和〈Dark Horse〉仍然拿下排行榜榜首。2017年專輯《Witness》發行打著凱蒂佩芮如何在政治上覺醒、決定脫去原本角色形象,以展現更多真實凱瑟琳‧哈德森的宣傳口號。在為期幾天的直播中,粉絲目睹凱蒂佩芮睡覺、醒來、娛樂、接受心理治療,無疑想傳達她不再繼續是那張海報裡的卡通人物。然而,聽眾並沒有產生共鳴,很難說這是市場氛圍還是科技導致:2017年時,串流媒體已經完全顛覆以廣播電台為中心的單一文化,而佩芮就是曾經受益於這種單一文化的明星。
2020年,凱蒂佩芮的新專輯《Smile》對於《Witness》在商業市場與評論界的失望做出明確回應。雖然有著歡快的編曲,但每首歌都談到了「自我評價檢查」(ego check)後得振作起來。有別於過去那種過於樂觀的逃避,現在更多是被矛盾與決心所取代,然而音樂模式仍沒有做出真正改變。
《紐約時報》於2010年的樂評便提到,風格轉變是流行音樂不斷更新過程的一部分:淘汰舊偶像,創造新偶像。從2010年開始,使用大量「轉音」技巧的女歌手已經被美國音樂市場淘汰。裝飾轉音是一種起源可追溯至教堂傳統聖詩、福音與藍調的歌唱技巧,從1990年代以前所未有的方式主宰了流行音樂界,代表人物為惠妮休斯頓(Whitney Houston)、瑪莉亞凱莉(Mariah Carey)、黎安萊姆絲(Leann Rimes)、克莉絲汀‧阿奎萊拉(Christina Aguilera)。
2000年左右,這種炫技的唱腔逐漸不再受到市場歡迎,無論是因為聽眾的聽覺疲乏,還是代表人物年齡漸長(不再像以前那樣輕鬆唱出高音),裝飾轉音的時代到2010年正式被「看似技巧性更低」的Lady Gaga、凱蒂佩芮所取代,產生許多以肺活量取勝的名曲(但如果仔細研究,這些歌手也絕非沒有辦法唱轉音,只是樂風不強調)。
凱蒂佩芮和Lady Gaga開始接管流行音樂天后的地位,與過去的轉音女歌手風格大相逕庭,儘管她們偶爾還是會唱高音,但主要是為了傳達可愛與親切,而不是展現超凡技巧與力量。Lady Gaga深沉而柔合的鼻音使人聯想到瑪丹娜(Madonna)的歌聲,但她對華麗的演繹更多在視覺而非聽覺上;Lady Gaga浮誇的配件、吸睛的音樂影片、復古的服飾都顯得過度招搖華麗,蓋過其歌聲的光芒。
這些歌手的共同之處在於,他們的技巧看起來或許不像過去裝飾轉音天后那般具有藝術性,但她們並不是無法唱出高音或轉音,而是跟緊旋律演唱。讓〈Telephone〉、〈Alejandro〉、〈California Gurls〉、〈Your Love Is My Drug〉這些單曲脫穎而出的並不是嗓音,而是結合聲音特色、編曲、記憶點和演唱技巧,這些經典流行音樂永恆不變的元素。
然而,到了2020年就連凱蒂佩芮所象徵的時代也宣告結束,正如當年蘿兒所預言的那樣,Billie Eilish或許是為「Teenage dream」時代釘上棺材上最後一根釘子的代表歌手。樂觀活潑的「Teenage dream」時代似乎已經終結,在新的十年之中,流行音樂市場將迎向對未來的憂鬱與不確定性。
參考報導:Atlant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