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夏天，石卷市的計程車司機開始看到鬼。

 

　　一開始，他們注意到的是，在炎熱溽暑中，這些客人穿著冬天的外套，全程不發一語。抵達目的地時，回頭已經不見乘客人影，不只一位計程車司機都回報遇見這樣的現象。

 

　　但奇怪的是，司機們並不把這當成恐怖或者討厭的經驗，而只是默默的把跳表的錢自己付了。並且說，即使再遇到這樣的「客人」，無論多少次，依然會載他們到想去的地方。

 

 

　　石卷市是日本東北宮城縣瀕海的城鎮，在2011年311大地震引發的海嘯中受到重創，超過三千五百人死亡，四百人失蹤。提起地震的禍害，我們印象比較深刻的通常是發生核電事故的福島縣，但事實上鄰近的宮城縣因為海岸地形的緣故，海嘯帶來的人員傷亡最為慘重，醫院、養老院、市政單位無一倖免。其中，石卷市更是淒慘無比，臨海區域許多建築物遭到吞沒，311地震前全市約近16萬的人口整整少了百分之二，震災十週年之際，該市的人口持續減少到了13.8萬。

 

　　石卷市有百分之二的居民喪生，換句話說，就是大概幾乎住在那裏的每個人都有認識的人死於311大地震。也難怪當地的計程車司機即使遇到奇怪的「客人」，也不感到驚慌或者奇怪。或許，他們也希望自己死去的親人、朋友，靈魂漂流在某處不知方向時，有人能夠送他們一程。

  

　　《海嘯靈異事件》（Tsunami Spirits，直譯為海嘯之魂）是Netflix的懸案紀錄影集《未解之謎》第二季的第四部作品，導演為克雷‧傑特。嚴格來說，《未解之謎》系列並不是Netflix出品最好的影集，因為就其本質，與youtube上氾濫的各種「說奇案」頻道沒有根本上的差別，都是把陳年無解的犯罪案件、失蹤案件，加以輔助影像和極有限的實地考察剪輯而成。這類「奇案」影片除了少數特別優秀的異類之外，很少真的有嶄新的觀點，即便是Netflix出品的也不例外。真要說差別，大概就只差在Netflix《未解之謎》團隊會真的去仔細拍攝事發地點，也會盡可能找齊願意露臉的當事人上鏡頭，拍攝他們第一手的說詞，所以確實還是比一般低成本youtube頻道更加精緻，更值得一看。

 

　　但《海嘯靈異事件》卻有些不同。無論是俯瞰拍攝石卷市的寂寥海景，或者一開始令人感到哀傷且神祕的佛堂誦經畫面，都沈靜而且美得出奇。這部紀錄影集把單純的、甚至可能有點不夠政治正確而冒犯他人的災後見鬼故事提升到了堪稱藝術作品的高度。

 

　　在《海嘯靈異事件》中，有兩位能說善道的當事人並陳了完全不同的見解：一是東北學院大學教授金菱清，他以災難社會學的角度，解說了自己指導的大學生發現且寫成論文的「計程車見鬼」事件。金菱清面對鏡頭，說自己並不相信世上有鬼，當然也看不見所謂的幽靈。但311震災造成的死傷記憶，強烈的衝擊著當地人的心靈，這或許可以看做是一種「群體經歷」的創傷症候群。

 

 

　　另一位是宮城縣栗原市通大寺住持金田諦應，他繼承家族代代相傳的曹洞宗佛寺之前，也曾在駒澤大學取得碩士學位。《海嘯靈異事件》之所以能夠深刻打動人心，除了畫面藝術構成遠遠超越同系列其他章節之外，金田住持的回憶跟思考模式極具渲染力，也是功不可沒。他回憶震災不久後前往災區前線幫忙，一開始見到的遺體，是兩個小學五年級的女生，這些畫面讓他全身發抖無法念誦經文。無數具遺體因為無處安放而暫時被挖個洞放置戶外，此時竟然又下起了雪，飄落在挨餓受凍的災民身上：

 

　　「啊，無論多少宗教的訓練，都無法讓我準備好這一刻，我不知道能對倖存者說什麼…我不禁想著，這世界真的太過殘酷。」

 

　　瞬間而來的衝擊，滅頂的海嘯，影片帶著倖存的居民之一佐佐木先生，回到淒冷的竹林，他遙指某處，說他的大女兒被發現時，就掛在竹子上，彷彿睡著一般。不遠處是他死去妻子的遺體，最後發現的，是襁褓中的二女兒，埋藏在瓦礫堆下，已經過了兩週之久。

 

　　像佐佐木先生這樣痛失家人的居民還有很多。即便是死裡逃生的人，也遭逢了無比的打擊跟折磨。許多人沒有機會跟所愛的人說再見，於是這些死亡成了巨大的懸念，幻化成各種栩栩如生的撞鬼奇譚。譬如，災後有婦女回報說在家獨自做飯時，門外傳來有敲門聲，她見到渾身濕透的陌生人，向她請求一些乾衣服。明明是晴朗的夜晚，對方卻像是淋過雨一般。她拿了一些衣物給門外的人，接著發現門外的人影越來越多。

 

 

　　當然，任何人都可以用科學來反駁這些傳言。社會學者金菱清表示，正是因為某些撞鬼體驗無法佐證，他與他指導的學生才會專注研究計程車司機，因為有沒有跳表、去了哪裡、金錢的數目，都有物質的跡證可以考究。如果那些計程車司機只是剛好都先後經歷了短暫的精神錯亂，至少也表示，他們或許在無意識間，誤認為有客人上了車，按下了計費表，開往了某個地方。至少，金菱清與他的學生相信，這些錯覺並非毫無意義。

 

　　在如此龐大又突如其來的災難衝擊之下，石卷市的人們一同經歷了心理創傷。金菱清說，如果從這種角度來看，集體創傷導致人們都開始體驗到超自然經歷，這似乎是合理的。但問題卻是，日本近代發生過許多次嚴重且知名的天災人禍，譬如關東大地震、廣島長崎原爆、阪神大地震，等等等等，但卻幾乎查不到那些地方出現集體超自然經歷的現象。其中一種可能的解釋，在於311受災的東北地方比起東京、廣島、長崎、大阪來說並沒有那麼都市化，仍保有恐山降靈的民俗。傳統的生死觀觸發了當地居民的超自然體驗。

 

　　金田住持則有個更有趣的比喻，他說生死界線或許不那麼明確的想法，是存在於日本人的「宗教感情基因」之中，遇到不可理解、無法接受的災難時，就整個爆發出來。「死亡是一座紙拉門，」金田住持說，「我們在這頭，死者在那頭。因為拉門的紙非常的薄，因此依稀能夠看見門另一側的影子。」

 

 

　　災後，通大寺收治了一位特別的香客。她是位年輕女子，飽受與自己無關的死者記憶所苦。這位化名為亞美的女子，通常都在太陽下山之後造訪，看起來頭痛欲裂，她請求寺廟的人握住她的手，為她誦經除靈。

 

　　這樣的狀況非比尋常，一開始，金田住持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好。不過，他還是握住亞美的手，幫她念佛經，大約數小時之後她就能恢復神智，自行離開。不過過程中，亞美會開始情緒激動、哭泣吼叫，因為她能看見、聽見、聞見死者生前最後的影像。其中一段記憶是這樣的：一個小學女生，牽著弟弟試圖逃離海嘯，但是怎麼跑、怎麼跑，都快不過水的速度。於是她跟弟弟都死了。「媽媽，媽媽，對不起。」亞美這樣哭著。鏡頭以背光的輪廓呈現亞美，但不露出她的臉。亞美回憶這段除靈過程時，依然情緒激動，咬牙嗚咽的說：「為什麼就是沒人可以幫他們……幫幫他們……」

 

　　「我知道有些僧侶認為我這麼做離經叛道，」金田住持說，「但是我就不在乎啊？哈哈。眼前有個人在受苦，如果我能幫得上忙，幹嘛不幫？我才不相信有任何神佛會因此懲罰我咧。」

 

　　日本人不做悲傷諮商，金菱清教授說。「他們知道有這種東西存在，但不願意去做。因為，他們害怕會因此忘記了死者。」這句話乍聽之下是不合理的，無論做或不做悲傷治療，死者已然離去的事實都如同冷硬的牆壁一般存在著，沒有人能夠忘記死者已死的事實。但仔細一想，如果心中保持著對現實的憤怒與悲傷，只要心裡的角落還存在著這些「不正常」的情緒，那些離我們而去的人就永遠不會真正被忘記。

 

　　愛存在深刻的悲傷裡。悲傷轉化成未解之謎。

 

 

影集資訊

《未解之謎：海嘯靈異事件》（Tsunami Spirits）─Netflix，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