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奎章
照顧
基於台灣早期社會物質環境困乏,台語片總體呈現出一種悲哀的感覺,文藝悲劇、戰爭片如此也就算了,喜劇片也多描寫中低階層的角色,在他們流浪或謀生之中插科打諢、博君一笑。
在各片主角受苦受難的過程中,普遍存在一種角色。本事文字裡有著許多動詞,多半就發自於這些角色,如:照顧、協助、幫助、勸、投靠、探望、託、收留、保護、救、同情、鼓勵……等,都是一些正能量的詞語。除了家人,會做這些事的人,暫且泛稱他/她們為「朋友」。
這些願意提供救援的角色可大可小,有的小到根本路人甲,助人動機薄弱到讓人覺得莫名,也無法站到劇情的核心位置。然而對於觀眾來說,他們卻是相當重要的慰藉,讓人相信險惡的江湖社會裡,還是有天使存在,暖心作用與《我們與惡的距離》裡的News哥、老謝、買肉粽的路人如出一轍。
愛情文藝片中經常看到,當命蹇時乖的女主角虛弱地面對自己的困境時,友人便會依自身資源,無私地為女主角想辦法。林摶秋導演的《錯戀》改編自日本作家竹田敏彥1938至39年連載小說《淚の責任》,而日本向來具有「村八分」(むらはちぶ)冷漠制裁的社會文化,不難理解台語片版的故事裡,有著學者沈曉茵所謂「看好戲」的陌生人;但她同時也觀察到對苦情女主角麗雲伸出援手的酒女同事碧珠,從生病及懷孕的照料、幫助私生子的護養,到協助聯繫男主角、幫忙解圍,片尾幾乎都要變成女女「摩登家庭」組合,讓人感受到難得又美好的女性情誼。
再看其他文藝片,《台北發的早車》裡,家貧的女主角秀蘭透過女性友人雪娥的引薦,在繁華的台北城落腳工作;《舊情綿綿》裡有幫忙洪一峰介紹工作的同窗課長,以及煮飯阿婆照顧私奔的女主角和私生女;《孤女凌波》中黃小妹顛沛流離的人生路上,幸運地遇到程老師、君先生、李導演等人相助;《回來安平港》的混血兒阿金,在外公過世之後飄搖無依,幸好遇上了自小認識的街頭老藝人,兩人合作走唱改善生活。這些次要人物的出現,讓人聯想到「台灣最美的風景是人」這句話。
另一方面,男性情誼在台語片裡也有案例。他們不是吳宇森黑幫電影裡的兄弟情義,也不是同志腐女喜愛的唯美少年CP,而是喜劇片裡的兩個傻瓜。顯而易見的例子當然就是1959年的《王哥柳哥遊台灣》及其衍生出來的「王哥柳哥」系列電影。這對難兄難弟不是什麼富有人家,遭遇的狀況也讓人啼笑皆非,但兩人始終都是彼此的好朋友。
從「王哥柳哥」的貧民身分擴大討論,台語喜劇片裡的許多諧趣角色都設定為社會底層人士,打打鬧鬧是他們的日常,但回過頭來還是言歸於好、互助合作。辛奇導演最稱許的《後街人生》(1966)大概就是這樣的作品,故事圍繞在萬華寶斗里貧民區違建裡的一群鄰居,這些小人物各自發展許多趣事,卻也彼此互依互存,乃至片尾違建被拆、眾人無所適從,產生劇情的喜悲反差。雖然此片失佚,辛奇另一部現存影片《燒肉粽》也有一組暖心的鄰居夫妻,幫助落魄的男主角一家挺過難關。由於這些不計回報的利他人物,我們仍能感受到辛導演的人文關懷。
追求
一開始看見「追求」這個詞彙時,我以為它背後是一個充滿正能量的概念,它的關連詞應該有著愛的意義,而的確在分類之後,報表出現「愛上」、「相戀」、「交往」、「喜歡」、「情投意合」、「芳心」等詞。透過這些詞彙來想像,畫面上就是高顏值的青年男女相愛,在花前月下、公園橋邊追逐嬉戲,雖然必有各式各樣的阻礙,但最終還是克服萬難在一起。
然而陸續檢視下來,卻出現另外一批讓人意外的詞彙,它們顯現的是男女感情追求上黑暗的那一面。
如果被追求的對象是女性,通常她是一位柔弱的落單女子,被男配角或龍套角色「調戲」、「垂涎」、「糾纏」,被得逞而遭到「強暴」、「失身」,想當然爾這些惡男子貪圖的是女主角的「美色」。這些詞彙共同描述現在所稱「妨礙性自主」的犯罪行為,相對人出於性衝動而以暴力手段侵害案主。早期兩性社會地位不平等、性教育與法治觀念也不夠成熟,台語片裡這種片段特別多,在鄉村有之(如《高雄發的尾班車》),在城市有之(如《台北發的早車》、《大某小姨》),在古代有之(如《流浪三兄妹》),在近代有之(如《鴉片戰爭》)。
以男性為追求對象的案例相對較少,追求他的女性是類似西方黑色電影(film noir)中的類型角色「致命女郎」(femme fatal),充滿腹黑心機地「引誘」男方,謀取其家產(如《燒肉粽》),或竊取機密(如《天字第一號》系列),或滿足個人性慾(如《危險的青春》)。
這一篇所提到的「追求」並不是大家所想像的主流情節,提出追求的一干人都是破壞男女主角戀情發展的阻礙。他們若不是反派人物,就是諧趣丑角,劇情當中也從不會離題討論他們的心理動機;倘若現實生活中出現這樣的人,媒體多半大肆撻伐,將他們冠上「癡漢」、「強暴犯」、「恐怖情人」的聳動稱呼。
不過末了,我還要再提台語片裡一些為數不多的男性角色:他們服從了第二男主角的宿命,在感情的競爭過程中漸漸覺悟了自己的敗勢,願意退出情場、成全戀人,像是《難忘的車站》的鄰居建三、《三聲無奈》的僕人阿忠、《悲情鴛鴦夢》的表哥志雄、《地獄新娘》的高富帥鄰居高玉琨、乃至《大俠梅花鹿》裡的大角鹿等。劇情裡的他們雖然敗陣下來,因無法得到所愛而痛苦,但他們可能更理解愛情的意義而願意放手,讓所愛之人得到幸福,結果在觀眾心目中除了戀人之外,也為他們留下了一個包含同情心態的好感位置。
被迫
台語片劇情裡常見的「被迫」狀況速記:
●女子因為家貧,被迫出嫁給不愛的男人;
●富家子弟因家業需要,被指派迎娶不愛的女人,與真愛分離;
●鄉下女人因為貧窮,只好接受都市裡的歡場工作;
●受家暴的母親被逼離開自己的女兒;
●家道中落的失敗男子,被迫帶病從事半下流的基層勞力工作;
●父母離異或雙亡、家庭破碎之下的孤兒孤女,被迫流浪尋人;
●國家受敵人入侵,男子被迫遠征,妻子及親人苦守寒窯;
●日治時期的台灣人,迫於現實成為二等公民;
●在都市裡工作的女性,因主管或房東先生權勢而遭性騷擾,甚至性侵;
●被惡人歹徒襲擊,出於自衛而被迫殺人的女子;
●被人預言,不得不照命運走。
「被迫」與它的相關詞族「強迫」、「只得」、「不得不」、「不允」、「不得已」等,讓人聯想到討論台語片時常會順帶提及的「宿命論」觀點,人物總是受到多災多難的命運擺弄,波濤一直送來,無法躲避,只好任由它將自己推往不知名的下一步。
(本文為《台語片的魔力:從故事、明星、導演到類型與行銷的電影關鍵詞》部分書摘)
書籍資訊
書名:《台語片的魔力:從故事、明星、導演到類型與行銷的電影關鍵詞》
作者:林奎章
出版:游擊文化
日期: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