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們能夠輕易地以「人對於信仰及信念的扭曲執著」來總結《神棄之地》(The Devil All the Time, 2020),但是這其中更多的是對於文明及律法價值的背棄。
如同《現代啟示錄》(Apocalypse Now, 1979) 中在柬埔寨叛變、自立為王的將軍Kurtz,奉命刺殺Kurtz的Willard在首次見到前者、並看見了因暴虐行徑而隨處可見的屍體後,Willard心中想著:「He broke from them, and then he broke from himself. I'd never seen a man so broken up and ripped apart.」 這裡的「broke」並非指病理學或精神狀態上的失常與瘋狂,而是指與律法的徹底隔絕。在這塊柬埔寨的土地,Kurtz不僅是成為了統治者,他也成為了居民們膜拜的對象──他本身便成為了神。當居民們由衷地相信眼前這個暴戾的君王就是自己的神時,即便他與自己印象中的信仰的模樣截然不同──Kurtz甚至是一位白人──他們都將無條件地接受這個實際上是來自某個人意志的「命運」。
《神棄之地》中的角色在這個層面上與《現代啟示錄》是相似的:Arvin的父親Willard在二次大戰與日本的太平洋戰場上見證了戰友遭受日軍的折磨而被釘在十字架上後,他也從此「斷裂」了──當自己深愛的妻子Charlotte命在旦夕時,他所做的並非尋求其他醫生的幫助,而是不斷地祈禱,甚至最後殺了Arvin的狗,認為透過「獻祭」可以換回妻子的健康。而牧師Roy在片中首次佈道即將一罐蜘蛛倒在自己的頭上,以表示願意接受神的考驗的決心,或是日後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將同樣癡狂於禱告的妻子Helen殺害,並在十字架前試圖復活(Resurrection)後者──如《聖經》中敘述了耶穌在死後三日復活──,Willard與Roy的偏執已經不僅止於對於宗教及信仰的扭曲,而是他們在經過某些心理事件後──當然,Roy的心理事件我們並不是那麼地清楚──,自此之後僅願意相信自己相信的事情。
同樣地,Karl雖聲稱只有在死亡面前才可以顯現出人的高貴,並以此與妻子Sandy共同誘殺許多男子──這些男人無非死於與性相關的理由,如Roy被要求與Sandy做愛,從越戰休假的士兵被割除了「命根子」,似乎是某種對於犯下七宗罪中的「色慾」的人間懲罰──然不論是基於何者,Karl所秉持的理念已經超出了單純的「服從上帝」。他們都如Kurtz一樣,想要取代上帝成為自己的神,執行自我的自由意志。
見證過戰友Miller Jones被殘忍地剝皮並於十字架上處刑、半死不活的模樣,Willard毫無疑問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再重新信仰上帝──因為他所經歷過的戰爭,所看到的日軍對於同為人類的殘酷虐待,即是人間煉獄。若我們所處的人世即已是地獄,那麼在世時基於「好人上天堂,壞人下地獄」而不斷禱告、皈依基督教並懺悔洗刷罪惡的用意何在?
如後來的牧師Teagardin在滿口《聖經》的同時,行為卻荒淫無道,甚至以神之名誘姦Lenora、使後者懷孕後矢口否認,當他在Lenora「自殺」後──雖然Lenora在結束生命的最後一刻,忽然明白她可以成為自己的主人,而不需要遵從神在世的代理人、也就是牧師,或是她甚至不必相信神會因為她的無知而背棄或不再愛她──仍然繼續勾引村裡的其他女孩時,一切對於Arvin而言必定已經是再清楚不過了:童年時期不明就裡地跟著父親禱告,狗的犧牲沒有喚回病危的母親,甚至一併帶走了傷心的父親,Lenora在明白自我救贖的可能性後仍然難逃死亡的命運,牧師仍然仗著自己的身份滿口胡言亂語、糟蹋其他的女孩,上帝/神是不存在的。
這也使得Arvin最後選擇的道路清楚明瞭:他選擇以自己的雙手殺死了牧師,逃亡途中遇見了Karl及Sandy夫婦時一同了結兩人。「他們不是什麼『好人』。」Arvin與身為警長的Sandy哥哥Lee對峙時,如是說道。雖然Arvin沒有親眼見證Karl夫婦對於其他的「模特」男子做了什麼事,但是光憑一張照片便能使Arvin以自己的律法為他們定罪。Arvin在帶著槍前往報復牧師的路上,便以使他成為了「牛仔」(cowboy)──也就是美國典型西部片中一意孤行,對文明及法律不屑一顧的牛仔。將上帝/神套用到西部片的二元對立傳統裡,神即等同於「律法」及「理性」,而這正是牛仔所逃離及唾棄的。
而很顯然地,早期西部電影雖然刻畫了文明/律法及荒野/自我律法的勢不兩立,然仍無可避免地藉助了牛仔之力以消滅壞人──《神棄之地》同樣在Arvin的出馬下了結了罪惡之人。「或許法律會原諒我,或許他們會知道這些人是該死的,而不懲罰我。」Arvin與Lee對峙時如是想著,但是他最終仍明白了自己所踏上的道路而殺了Lee。法律及上帝無法制裁壞人,禱告無法喚回摯愛,也許成為牛仔才是唯一的解決辦法。
電影資訊
《神棄之地》(The Devil All the Time)─Antonio Campos,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