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輕的原中尉將睡夢中的勞倫斯上校叫醒,並痛打吵鬧的英國士兵後,兩人穿過深深的夜,這時候這還只是一部普通的電影。然而當主題曲〈Forbidden Colours〉的旋律在背景響起,橘紅色的白天下,被夾在日本士兵間的勞倫斯上校行走著,畫面越來越遠,旋律不斷地循環往復,都告訴著我們這部電影的不普通,不過只是走路,卻不知為何如此感傷。
《俘虜》的故事背景是二戰末期,日軍看守著被俘虜的各國士兵,上級長官都知道戰爭已經要結束了,這意味著日本要戰敗了,然而他們依舊嚴格管制一切。電影最開始是北野武飾演的原中尉帶著湯姆康提飾演的勞倫斯,去作為多數俘虜代表的英軍代表觀禮,因為他聽得懂日語,而原中尉要勞倫斯見證這場對雞姦犯的審判與處刑,以示公正,也讓日本人處理日本人的恥辱。他不想要禀報給上層,而想要自己處置,並且不斷羞辱著雞姦荷蘭士兵的朝鮮士兵(當時朝鮮被日本統治,朝鮮人是日本人的次等同胞),要他重述自己的犯罪並嘲笑他,最後要他在眾人面前切腹,並微笑著說既然這個日本同胞這麼有骨氣,他也會幫他介錯,在他用刀把自己腹部刨開,流出腸子的同時,給他頸上來一刀。
而勞倫斯覺得這真是太瘋狂了,這些人在做什麼?他聽得懂日語,但對眼前的一切卻完全無法理解,為何要用這麼可怕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同胞?這些瘋子就是他們一直在對戰的敵人嗎?
最後這件可怕的事情在由坂本龍一飾演的世野井上尉到來後被迫終止,並讓切腹到一半的日本士兵接受治療,甚至處罰了原中尉,不是因為切腹是錯的,而是程序不夠正確,因為作為長官的他應該在場,而英國人們也應該在場。他穿著劍道服不疾不徐來到現場,並在了解來龍去脈後,下令改日舉行這個儀式,與階級較低、講話粗俗的原中尉不同,世野井散發著貴族氣質。然而他也有他的堅韌與堅持,他在眾多軍官中獨樹一幟的替被俘虜的傑克辯護,在本來只是過個流程的司法審判下保傑克一命,不是因為他特別喜歡傑克而已,也是因為他在傑克身上也感受到了某種跟他一樣的氣質,並且他希望用傑克來達成自己的目的。
證明日本也是文明的。
電影以英國的基督教文化與日本的神道教文化的衝突作為表象,因為在本片的脈絡裡,基督教重生,神道教重死,自殺在前者是大罪,是褻瀆神賜與的禮物,在後者則是榮譽,是取悅神最終的手段。十誡裡殺人是大忌,然而在置死生於度外的日本文化裡,殺人與被殺都是種榮耀,而他們無法理解英軍的投降,包括勞倫斯對日本的投降姿態,又或者大衛鮑伊飾演的傑克何以決定停止對日軍侵略的反抗,而非奮鬥至死。勞倫斯的回答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反正只要活著就有翻盤的契機,而且他們從未放棄逃跑與反抗的意念,傑克則說這是為了保全當地人不被屠村而決定投降,交出自己。
「那只是貪生怕死的辯詞而已。」
作為日軍代表的原中尉嘲笑勞倫斯,而在審判庭的日軍長官也不甚理解傑克的作為,在他們看來,投降還不如戰死的光榮,苟且偷生是可恥的,生命之所以神聖,是因為其可以獻祭給國家,獻祭給天皇,獻祭給神明。
而為了證明這群英國人其實是貪生怕死而非忠誠於自己信仰,作為戰俘營最高長官的世野井也多次給傑克甚至勞倫斯,以及所有英軍進行試煉,數次折磨他們的肉體,他們的精神,試圖讓他們臣服,包括作為下命令者的世野井自己也得受苦的齋戒懲罰。他要讓他們的意志屈服於日本,要他們承認日本是文明的,這就是《俘虜》唯一的主題「文明與野蠻的辯證」,日本人是俘虜者,英國人及其他外國士兵是被俘虜者,然而這並不能區判出文明的高低,還必須讓被俘虜的一方心誠悅服,不然只要照原中尉的粗暴作法即可,何須世野井上尉出手?
觀察原中尉對英國不論高低官階戰俘的輕浮態度,對比他對世野井上尉的謙恭,我們可以看到世野井上尉代表著日本的文明面向,而文明不只是野蠻的對立,也包含著野蠻,文明使得野蠻制度化、儀式化,文明意味著能夠用禮儀消化文明與野蠻的矛盾,所以我們可以看到世野井的矛盾,他面如桃花,且眼影動人,有著感性的雙眼,卻是勤勉鍛鍊的武士與厲聲訓斥的軍官。
他的眼中有個矛盾的靈魂,這個靈魂正在受苦。
說到矛盾,不得不說《俘虜》的選角可以說是神來之筆,毫不誇張的說這部電影如果沒有大衛鮑伊、坂本龍一,這部電影恐怕難以成立,而更令人意外的是北野武在片中的演出,我們可以再加上勞倫斯,這幾個人都在面對著矛盾,但前三者的矛盾直接展現在其面容與表演上的反差,勞倫斯的矛盾則是在人際關係上必須同時面對自己國家與日本的不滿與不信任。大衛鮑伊具有那種外星人似的妖氣,與坂本龍一那種古貴族似的豔氣相互襯托,他尖酸且無懼,而他暴怒且溫柔,北野武則是粗中有細,在硬漢的殼裡卻有柔軟的心,所以他最終在聖誕節私自放走勞倫斯與傑克。喝醉是假,心軟是真,不喝醉,他就是軍人,就要以軍人的外表行軍人的職責,誰能想到多年後乍看動手果絕且無情的,野蠻的他,在與勞倫斯相遇後,竟能化為慈眉善目的僧人?
「今晚我是聖誕老人,聖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在傑克那個極其突兀且幾為本片唯一敗筆的夢境裡,我們幾乎沒有一刻沒被提醒這是夢境,無論是過於漂亮的花園與建築,傑克的如夢回憶,交代著他前頭不屑交代給日軍的過去,關於他那受人欺壓的弟弟,以及因弟弟而一同被欺壓的自己,以及他有別於現在堅毅的、軟弱的一面。當傑克從孩子變成由大衛鮑伊飾演的青少年,而弟弟則仍然幼小的像侏儒一樣,弟弟喜歡澆花,唱歌好聽,但在男孩掌控的校園裡,他就是個不合時宜的異類,所以他被迫脫光衣服,在眾人面前歌唱,而傑克袖手旁觀,弟弟的歌聲美的足以震懾那些手腳健全,身強體健的青少年們,卻無法讓他們在聽完後停止對他的欺侮,甚至還有種更憤怒的感覺。
你這麼弱,憑什麼唱歌這麼好聽?
換言之,美這種屬於高貴者的特質,你這種弱者怎麼可以有?這樣青少年們對傑克弟弟的內心想法,可以放在英軍看日軍身上,也可以放在日軍看英軍身上。因為對日軍而言,這些英軍是殘兵敗將,而對英軍而言,這些日軍是野蠻民族。縱然在外頭戰爭已經結束,日軍已經戰敗,但在戰俘營內日軍與英軍的戰爭卻還沒結束,化為細小瑣事,化為生活矛盾,作為中間者的勞倫斯必須替兩邊擔任橋樑,即便主動權其實在日軍手上,但世野井上尉卻渴望維持著日軍的文明,進一步的讓這個文明被戰俘們信服。
這是一種不合時宜的對美的追求,如同原中尉放傑克與勞倫斯在聖誕節走一樣,這完全不是必要的甚至還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為何要在戰爭中追求高貴之舉?展示慈悲與寬恕也完全是不必要的,更何況做出這個行為還是先前那個可以一語不發就毆打任何人,並動不動就勸人去死的那個原中尉,為何恰恰是安排他,而不是安排世野井上尉放勞倫斯與傑克自由?
電影讓觀眾洞悉無懼世野井權威與日軍暴行的傑克過去,旨在告訴觀眾,高貴並非天生而成而已,高貴者過去也可以是軟弱甚至卑劣的,這自然是基督教式的人性觀,因為人無知且充滿缺陷,故只要努力改錯,自然值得原諒,這就是為什麼持基督教觀念的勞倫斯不斷說著「我們都錯了」。
如此我們能理解傑克在因英軍長官遲遲不透漏部下訊息,氣憤到亟欲殺人的世野井上尉臉頰上的兩個吻意味著什麼了,與其說那是狹隘的同志情誼,不如說是體現了主題曲〈Forbidden Colours〉。在戰爭之中,人追求高貴,追求美的「本色」被掩蓋了,被禁止了,「一個全新開始」聖誕節的真義正在於此,不論你有怎麼樣卑劣與軟弱的過去,你都有機會追求高貴追求美,可惜多數人並沒有敏感到察覺這種自身的矛盾,又或者刻意忽略這種矛盾,因為這種矛盾是痛苦的,況且在戰爭之中麻木成了普遍的現象。
而傑克的吻所以能擊潰世野井上尉,是因為他的吻帶著理解、寬容、同情,他看到了即便種族與文化不同,但世野井的殘酷與冷漠,其實與當年欺壓自己弟弟的青少年們,以及當年旁觀的自己一樣,都是一種恐懼的體現,恐懼面對自己那壓抑的情感、知覺,以及以榮譽為名的自我厭惡(世野井曾要求逃走的傑克將自己殺死,可見他是多麼討厭這個扮演軍人的自己)。畢竟到頭來,世野井上尉可是一個渴望眾人不分日軍英軍或他國軍人,有朝一日大家能一同在櫻花樹下野餐的人,如果一個人具有堅定不移的殘酷與冷漠,那他怎麼會有這樣的理想?他的痛苦來自於他的不合時宜。
一個高貴文明意味著自身具有容納野蠻與對自身的糾錯能力,容納野蠻需要的是強健的秩序與深厚的文化,對自身的糾錯能力則意味著異議的空間,在一部日本人拍的英國作家作品的電影裡,我們看到了這種特殊的回望,不分種族與文明,高貴者總是追求著不合時宜的美,並永遠是他同族的異類,因為不合時宜的美高的令人憧憬,但在生存前人們對這樣的美的追求卻會不斷的受挫。戰後不久便去世的,失去指揮權的世野井上尉切了只露出土的傑克腦袋的一小撮白髮留作紀念,而勞倫斯前往監獄探視要被處死的原中尉,這裡北野武的演技可說非常驚人,因為觀眾甚至難以理解何以這個昔日殘暴的軍人竟變得如此溫和,然而當勞倫斯與他結束對話要離開時,他用昔日那殘暴的嗓音吼著勞倫斯,並在最後微笑著向他祝聖誕快樂,我們看不到勞倫斯的反應,因為畫面定格在原中尉的笑顏,這是將會留在觀眾心中的美。
對於生存,美是多餘的,然而沒有了美,生存也就沒有了意義,一個高貴的文明意味著將野蠻統御在美之下,在《俘虜》裡最痛苦亦最閃耀的,正是這些在戰爭中不合時宜的追求美的人們。
電影資訊
《俘虜》(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大島渚,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