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印卡
想起記憶中的一幕──城市廣場中,一群人正在拼布,把從家裡拿來的薄被彼此縫起來,上面繡上一些宣言,呼籲政府目光面向弱勢者。有時詩的組成,一些輾轉用典後的詞彙,就像這拼拆許多次的布,最後改變了它最原先的涵義,可比象牙塔。陳黎曾在〈旱道〉這首詩提過:
用火紅的瞳孔去
升起火柴盒升起積木升起摩天樓升起刷石灰的
象牙塔
升起呼吸升起烤焦了的
眸子
一個,兩個
在廣場三個小孩子用古銅色的皮膚給一隻趴地的
黃毛狗擦拭汗濕
鄰著電腦公司,小廟裡濃粧的女人虔誠地叩頭
燒香哪,企圖升起
青雲,升起一隻好跟人睡覺的
月亮
這首詩寫著臺灣70年代後期的城市風景,如今那個286電腦甫得其名的時代已然消逝,但這首詩中,象牙塔與當時田野逐漸被商業大廈取代的視覺經驗,在地景中擁有101的台北,不一定太難想像。
新娘之項頸到瑪利亞
詞彙通常有它的歷史軌跡與蜿蜒的傳播史。象牙塔,算是人類歷史中,少數幾個擁有恆久歷史的意象,雖然它現在的涵義已與原意大不相同。聖經〈雅歌〉寫著:「你的脖子像象牙的塔;你的眼睛像希實本城的水池。」或是在《奧德賽》,潘妮洛普夢想著丈夫歸來,緩緩道出:
「外鄉人,夢幻通常總是晦澀難解,並非所有的夢境都會為夢幻人應驗,須知無法挽留的夢幻擁有兩座門,一座門由牛角製作,一座門由象牙製成,經由雕琢光亮的象牙門前來的夢幻常常欺騙人,送來不可實現的話語;經由磨光的牛角門外進來的夢幻提供真實,不管是哪個凡人夢見他。」
或是在埃涅阿斯紀中,詩人維吉爾繼續使用象牙的意象來泛指不真實的想像。在希臘語彙中ivory(elephas)基本上就帶著欺騙之意。不過十二世紀,象牙塔的視覺形象開始轉變,聖母瑪利亞的完整與象牙塔的潔淨表象相互結合。16世紀詩人波普便在詩中以象牙塔來讚揚聖母瑪利亞。
這與神祕主義結合的象牙塔,在喬伊斯的〈藝術家的自我形象〉仍可見其遺跡。不過象牙塔與知識的連結,或許也不意外,戰場就在詩歌中。《法國文學史》(A History of French Literature)中記載著,1837年法國批評家Charles Augustin Sainte-Beuve對於詩人Alfred de Vigny的批評,攻擊詩人的婚姻一塌糊塗,卻自欺欺人,透過浪漫運動將自己切割,逃進象牙塔。這之後演變成19世紀形容詩人避世的形象,暗指他們越爬越高將自己與一般民眾隔離,就像福樓拜寫信給屠格涅夫說:「我總是試著住在象牙塔,但是一陣怒罵不斷地拍向塔壁,試著毀壞它。」這大抵上是近代從美學領域到社會領域的移轉,象牙塔的說法,也變成了某種特殊的知識狀態──與社會斷裂的描述。
封鎖的知識象牙塔
歷史上「象牙塔」於二十世紀初期在遠東地區的傳佈,可歸功於廚川白村。美國自1914年出現法國哲學家柏格森《笑:論滑稽的意義》譯本,其中對「象牙塔」的註解,多少與伯格森本人的哲學路徑有關,也加速了這個意象的傳播,但這是外話了。陳黎詩歌中,摩天樓升起刷石灰的象牙塔,或許與我們對知識狀態批評的想像相背。但詩歌中對政治空間的描述,卻有種密室政治的意味,像是Chto Delat在他的錄像作品〈有何可為〉中,描述從人民到政府的「垂直空間」。陳黎詩中的象牙塔,無疑縮回一種純粹塔的想像,對政治的批評,以大廈對比廣場水平的包容度。
語言遊戲中是否有歷史可言,答案或許因人而異。但一如你可以回眸一看錯身而過,凝視像象牙般的頸子,或有時讀一首詩,有意無意凝視詩人任由這些瓶中信,送到讀者面前,在灘前擺盪著。或是就是賭一把,詞語的象徵像是把歷史變成吃角子老虎機,在一堆零錢大量落下前,臆測之外還是臆測,直到全湊成同樣的圖式,真的中了,你就保持了一種閱讀的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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