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喜歡看未滿兩小時的電影，超過三小時的電影也不行，然而我想都沒想到的是今年看過最俐落的電影居然是這部來自越南、不到八十分鐘的電影《人性爆走課》。關於在破舊的街道跳上跳下，搶著給貧窮街坊鄰居跑腿買地下彩券兼報明牌的少年們，以及一場關於都市規劃的縱火陰謀，然而比起陰謀的真相，社會的真相更加懾人。

　　《人性爆走課》有很多異於常人的東西值得注意，首先這部片的剪接、配樂、構圖、動作完全是四位一體，他們密合的不可思議，讓觀眾的感受非常滑順，以致於電影竟在不知不覺中滑順的演完了。這也使得本片的對白少了很多，因為很多時候角色都在畫面上跳上跳下的跑酷，我不知道有沒有部分使用替身，但兩位主角臉對觀眾做特技的動作真是不少，而兩人之間的扭打與追趕更是讓人看得大呼過癮。在一場戲裡，一臉黑泥的主角Rom那一口帶肉的血與撕扯說明了他們的生活即生存，而生存是不能也不該有溫柔的，如同在下雨天的時節，在這裡想回家就得跨過淹至膝蓋的深水，並與其他無情的汽車並行，沒有他選。

　　但滑順的演完對於好萊塢而言僅是基本功，除此之外又有什麼原因要看這部片，而不看好萊塢電影來打發時間？我認為這部片別於好萊塢電影的差別是，它同時又是非常在地，你可以在這部片裡看到許多越南的當代風景，從閃亮的夜景到淹水的街景，可以看到市場，可以看到小巷，可以看到美好的朝霞與動人的晚霞，歪斜構圖與寬銀幕完美的搭配起來，使得越南的地獄美得像天堂一覽無遺盡收眼底。加上跟主角們一樣靈活又耐操的攝影機運動，一氣呵成的大銀幕體驗，完全不負擔任製片的越南名導陳英雄，以及泰國名導阿比查邦御用剪接師利查泰米提古兩個人之名，雖是長片處女作卻盡顯成熟風範，也讓人期待導演陳清輝未來作品與發展。

　　在內容上本片絕非用語言探討命運，而是直接用身體演出命運，瘦骨嶙峋的身體就是他們命運的最直接展示，而他們在劇烈運動下扭曲的面容，更是具體展示了他們的退無可退，那是用盡全力做出的猙獰表情。你也可以從片中的街坊鄰居看到這樣的表情，例如少年報明牌沒中獎或者沒及時買到地下彩券時，街坊鄰居的怒目與暴力從沒少過，因為對他們而言，這早就不只是所謂怡情小賭，而是人生遊戲。用金錢數字試圖改變他們的命數是街坊鄰居們的目標，電影極其趣味又帶有嘲諷地展示人們千方百計從各種地方找尋幸運數字，也千方百計在各種地方寫上數字，甚至還得在月黑風高下去問剛死不久的老太太明牌，又或者是要主角去妻女墓碑上找數字。倒楣的主角Rom甚至不只專業的平常蒐集各種門牌，還寫了長長的小抄把各種生活意象與數字聯想，這種看似荒誕的狂熱卻也充分體現出他們希望改變自身命運，拒絕被迫遷出的執著。

　　數字跟命運有什麼關係？我們常常講「天命自有定數」是一個例子，而在片中則是樂透號碼與眾人命運的連結。街坊鄰居要靠，那有什麼是穩定收入呢？有的，說服街坊鄰居購買地下彩券就會有穩定收入的小費，而街坊鄰居投注的錢也會是地下組頭的穩定收入。電影裡用流氓青年與一名名叫阿福的少年的撞球賭局展現了「穩定收入」，你可以從地下社會那邊贏走幾塊美金，最後卻必須吐出一百多塊美金，半強迫叫你借的高利貸也是如此，毫不留情的暴力確保了「穩定收入」的成立。

　　全片沒出現過警察，因為主角所待的區域疑似是要被都更掉的三不管地帶，而結合後來流氓青年帶人晚上斷電以及放火燒街區，甚至趁暗殺人，都表明了他們受高層的指示要來把這些「釘子戶」處理掉，而不只是基於他們個人欠下的債務而已，至於是黑是白其實也沒有差別。

　　電影所描繪的人性相當現實，人們之惡來自生活的苦難，生活的苦難令他們面目猙獰，你或者是成為體系內的惡繼續存在（如流氓青年或專門說服人買地下彩券的少年們），或者是成為被體系內的惡打壓的弱者。然而弱者的也得行惡而不得存善，如片中一位給主角新鮮食物吃的組頭阿姨，雖然對素昧平生的Rom很好，還要另一位推Rom下水的跑酷少年阿福救Rom上來，並且將部分錢分給Rom，卻也不免因為兒子罹患癌症需要錢給兒子治病，得要Rom去多拉點人，例如從不投注的棺材店老闆來投注，甚至最後還得偷Rom辛苦積存下來要找父母的錢。

　　她在Rom身上想必看見了兒子的影子，然而作為兒子的影子的Rom終究不敵她真正的兒子，而她最後偷錢的行為也不免讓人懷疑，她給Rom求到的電話號碼是否真的可以讓Rom找到他失散多年的父母，又或者基於好心的謊言甚至另一樁詐騙，而因為她對Rom很好，Rom難以相信是她偷他的錢，反而認為是阿福偷的。

　　名為Rom少年跑在街道上，追趕著另一個搶走他金錢的少年阿福，一個彷彿《陽光普照》但卻比《陽光普照》更適合的收尾。因為在前者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然而在《人性爆走課》塵埃卻無法落定，反倒如他們的生命一樣隨風飄揚無可落定，命運是亮晃晃的懸在他們身上的太陽，隨意斬落下不是汗就是血，乍看處境類似並且與之有剎那交心的另一位少年阿福，轉瞬之間便又再度搶走他的錢，如同他之前拿走阿福的錢一樣。

　　這是一個散沙型社會、互害型社會的典型病徵，人與人無所謂信任，所有交易都是一次性詐欺，於是不用拍到政客，不用拍到衛生紙，不用拍到選舉看板，本片以不言而喻的方式表露其強大的政治性。如同片中兩位少年在車水馬龍的街道中扭打，路人行車像是看外星人一樣看著這兩個小灰人，他們無法理解這兩個小灰人，他們就像是降臨在街道的裸體阿諾一樣讓人覺得困惑，因為他們是應該要被遮蓋住的地下經濟一角，那帶血帶土的面容與身體，是不該現於白日街區的兩個年輕卻備受折磨的靈魂的體現。

　　有點可惜的是，台灣最終出版的版本雖然沒有如某些國家的電影出來後或進去後會「少東西」，但卻仍舊是「多東西」的越南官方欽定版本，追加了一個主角Rom上公車離開該地，可能是去尋找父母的結局，並刪除了導演原本片尾詩意與真誠獨白，代之以一段標榜經越南政府努力清查後地下賭盤已經少很多云云的官腔說詞。當然也有多一些不錯的東西，就是Rom以前要吃餿食的時候被其他小孩打掉食物，他正要發飆，小孩們卻將新鮮食物塞入他手中。

　　當然這些新增片段雖溫暖，不免與當初我在亞洲觀察團看到的結局意義不太同。現在這版本是說命運終究可以透過自己的努力闖一闖，但最初的版本卻是鐵口直斷告訴觀眾，這種無法停止的奔波與互害就是他們的命運，因為有太多我們不可見的因素與權力結構讓這一切穩固下來。如同片頭輕輕帶過的設定，所有數不清的地下組頭與流氓們都有不可見的上層在管控一切，他們是不可見故不可名狀不可被指出的存在，而作為底層凡人的少年們只能一直奔跑無法停下。

　　而這種我們意識到卻又不可改變的人生路徑，不是命運是什麼呢？

電影資訊

《人性爆走課》（Ròm）－陳清輝，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