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電影預告時,我一直以為電影中女人之間的角力和情感流動是《孤味》的重頭戲,沒想到整部電影裡,每個女人獨自承受的情感才是讓人最動容的。
家族裡的喪禮往往是許多事情浮上檯面的場合,《孤味》就是以一位缺席丈夫和父親的喪禮開啟家中的對話。「不談論」是母親和女兒們長年以來的默契,小孩可以偷偷去探望老爸,但不可以讓媽媽知道;如今人死了,送上門了,不談不想不處理再也行不通,被迫開啟的對話煙硝味有多重,用想像的就可以聞得到,何況四個女人就站在戰場中,怎麼躲也躲不掉。
三個女兒面對家有著不同的態度,因此在家中呈現出來的樣貌不同,看似南轅北轍,卻各自尋找著與家和解的方式。不論是最沉穩的二姊阿瑜或是看似灑脫不管事的大姊阿青,對父親和母親都有著說不出口的情緒,經歷過父母還在一起的日子對兩個姊姊來說,對父親的情感更深沉複雜,並沒有讓理解變得簡單;小妹佳佳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最久,繼承了母親的事業,對父親印象最淺薄,卻是最不諒解母親的女兒,嘴上質問母親身為女人難道不能體諒女人的苦衷,但也身為女人、又接手媽媽一輩子工作的佳佳,不曉得懂不懂媽媽這輩子吞下來的苦衷呢?
由陳淑芳所飾演的母親林秀英是片中最難相處的角色,我猜想這樣的女人在現實生活中應該也不太好相處。一個先生跑掉、獨自帶著三個孩子的女人身處在當時社會中是很難堪的,生活中大大小小的挫折和苦難不僅得吞忍,還要吞得徹底,最好連嚥下的聲音都沒有。在七十大壽的宴會上,就算是自家人在眾人面前稱讚這個女人「不簡單,了不起,靠著蝦捲獨自撫養三個女兒長大」,某種程度上也是難堪的。因為如此,武裝成了生命得以存活下來的武器,對眾人如此,對自己的女兒們也如此,吞下去的苦楚和武裝的程度成正比,塑造出秀英的樣態──情緒勒索、罵女兒的難聽話,什麼母親對女兒能有的折磨都有,說起來,秀英不是故意的,如果缺席的父親需要孩子們的原諒,那秀英需要卻得不到的應該是孩子們的體諒。
說起來也奇怪,《孤味》中有好幾場大大小小家人間的爭吵,不論言語多犀利、音量多大,都比不上最後秀英一個人坐在計程車上,馳向遠方的那一幕令人動容。一個一輩子不能低頭的女人,在最重要的場合裡選擇退開,那口氣不像人生路上的種種委屈吞入肚內,而是化成歌聲緩緩唱出,就算無人知曉,沒人聽到;糾纏一輩子的稱謂終於釋懷,還來得及跟著亡者化成灰燼,不必再頂著沉重又不屬於自己的頭銜,走完最後一段路。
普世價值中有一種說法叫做放下,只要是無解的、難解的、往往走到最後就會出現這個詞:放下。而這個詞一旦出現,若當事人仍舊抓著自己的理解和情緒時,就顯得沒有心胸、沒有肚量、更沒有慧根,好似「放下」是個完美的辦法可以解決所有經歷過的傷痛、苦楚和委屈,說得雲淡風輕。如果不是當局者,沒有經歷層疊交錯的生命歷程,要他人放下就是要他同時抹滅生命中的坑坑疤疤,受傷時很痛,回頭看時要再痛一次,癒合復原的漫漫長路,是一直痛下去的。
若不是當事者,有什麼資格勸人放下呢?談原諒,何其容易。
電影資訊
《孤味》(Little Big Women)─許承傑,2020